山路弯弯

江西罗霄山脉,就因为其中有座井冈山,曾经闻名天下。那井冈山在当年赫赫有名威震八方,一杆红旗插在山顶,国民党数次围剿,依旧猎猎风展红旗舞东风。不过,那已经是半个多世纪之前的往事,要是从进了新世纪算起,该是70多年前的往事了。只是每到了春天,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沿着山路弯弯,深入层层叠叠的群山翠岭,看到的却是依旧当年的风采。


刚刚从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到南昌日报社工作的粟杏梅,接受了报社一项特殊的采访任务,在杜鹃花开的日子里,沿着弯弯的山路走进了罗霄山脉。

其实,粟杏梅就是从这大山里走出来的姑娘。这弯弯的山路,她曾经走过无数次。童年时代,她曾经沿着在这条山路,走进山洼里去薅过猪草、挖过山笋、采过蘑菇。上学了,她沿着这条弯弯的山路,从山村走到镇子上去读书。然后,从镇子上的初中,考进了县城里的高中。最后,走出了大山,考进了上海的复旦大学中文系。粟杏梅成了从罗霄山脉里飞出来的金凤凰。

今天,她却又沿着弯弯的山路走进了这座大山。粟杏梅接到的采访任务是要她去罗霄山脉的老苏区,采访一位当年的老红军战士。这位已经90高龄的老人,在全国解放后放弃了政府给他的老干部待遇自愿回乡务农,默默无闻地在家乡种田种了半个世纪,一直到最近网络上出现了一篇报告文学,大家才知道这件事。那篇报告文学题目是《大山里的老红军》,作者:映山红。没有人知道这里有个秘密,那位大山里的老红军,就是粟杏梅的爷爷,映山红就是粟杏梅。


粟杏梅走在这条熟悉的弯弯山路上,无数往事涌上心头……

粟杏梅的爷爷叫粟青竹,但是并不是粟杏梅的亲爷爷。粟杏梅本姓梁,叫梁杏梅。父亲叫梁全胜,母亲叫李春妮,是井冈山七里坪人,就和粟青竹一个村。山里苦,山里人穷,梁家就更穷。梁全胜的名字,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兆头一直生病。杏梅出世后,父亲一病不起躺在床上拖了几年,就在杏梅四岁那年,扔下她们母女两个走了。

李春妮带着个孩子苦捱了两年也走了。她是实在熬不过去,跟了一个进山的货郎走了,走出了大山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狠心的娘,竟抛弃了才满六岁的女儿自己活命去了。


就是这年,梁杏梅六岁那年,同村的粟青竹,把她领回了家。这一年是1979年,粟青竹66岁,自从他50年回乡已经过去了近20年,已经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参加过红军。他一直是一个人过日子,在默默关注着这个可怜的小姑娘。从这一年开始,杏梅改姓了粟。

这个叫“粟杏梅”的细妹子苦尽甘来。

粟青竹没有结过婚一直是一个人,自从把粟杏梅收养做了孙女,待她就像亲生的一样。先是不再让她去薅猪草,挖山笋,采蘑菇了。然后,粟青竹领上小孙女去了一次镇子上,替她在全镇唯一的一所完小报上了名;又在镇上的商店里给她买了新衣服,新书包,新文具,本子纸;才带着粟杏梅回到了七里坪。

自从粟青竹把她领回家,让她吃饱、吃好、穿暖,对她亲,对她好。可这个倔细妹子,就是不肯喊一声“爷爷”,还每天都阴沉着一张小脸。今天不同了,一张小脸从阴转了多云,接着多云转晴,然后,一口一个“爷爷”叫个不停。

原来粟杏梅每天在弯弯的山路上,总看见三三两两的孩子们,沿着山路走到镇上的学校去。小杏梅眼神里满是羡慕,最大一个愿望,就是有这么一天也可以背上书包,沿着弯弯的山路走到学校去。可小杏梅知道家里没有钱,穷得都没有米下锅,躺在床上的爸爸,连去看病买药的钱也没有,怎么会有钱送她去上学?再后来,爸爸没有了,家里更穷了,小杏梅读书的念头彻底失望了。她可没有想到收养自己的爷爷,竟然要送自己去上学。就从那天起,小杏梅发誓自己一定会好好读书,长大了要报答爷爷。


粟杏梅终于如愿以偿走进了自己渴望很久的学校,开始了自己如饥似渴的求学之路。小杏梅是个懂事的孩子,每天都会早起先薅猪草,她知道爷爷给她交学费,就是卖掉了猪圈里一口大肥猪。现在猪圈里换成了一窝小猪,需要吃很多东西才能长大。放学回家后,小杏梅也会赶紧写好作业,就背上个小竹篓,进山去春天挖山笋,秋天采蘑菇,或者带回一背篓猪草回来。入冬以后,再不济也会背上一捆干柴回家。

爷爷不让她去,怕她误了功课,可小杏梅还是要去。

她常常捧着爷爷苍老的脸,一面亲,一面说:“爷爷,你就让杏梅去吧。杏梅不会耽误功课。爷爷太辛苦要是病倒了,杏梅怎么办?”

爷爷就笑笑,亲亲杏梅的小脸,说:“没事,爷爷有的是力气,爷爷一定会把你养大,还要供你读大学。”


爷爷疼爱小杏梅,随时都会出现在小杏梅需要帮助的时候。

那天,杏梅放学的时候下大雨了。好大的雨,就像天上有条龙,在拼命朝地上喷水,而且把一口一口的大水,都喷在了这座大山里。

同学们站在教室门口,看着门外迅速积起的水洼不敢出去。胆子大一些的男孩子,脱下鞋,试探着伸进去,好凉啊!料峭春寒的时候,雨水还是冰寒彻骨。陆陆续续地,镇上的家长来了,他们带着伞、穿着雨衣、雨鞋,给孩子们换上然后领上回家了。学校里剩下的孩子越来越少了,终于只剩下了小杏梅一个人。她家太远了在大山深处,离开镇子至少有40里。

眼看天在黑下来,小杏梅迟疑地脱下鞋袜。

这是爷爷卖了一筐鸡蛋,才到镇上商店给她买的。杏梅非常珍惜,回到家就脱了打赤脚。爷爷心疼让她穿,说穿破了可以再买。

杏梅却摇摇头,回答:“杏梅从小赤脚打习惯了,穿着不舒服。”

爷爷心疼得流眼泪,抱着杏梅亲了又亲。


杏梅迟迟疑疑正要迈进积水,一双大手已经把她抱起来。

“爷爷!”

“好孩子,爷爷来晚了。以后记住天下雨了,就在教室里等着爷爷,爷爷一定会来接你。”

“可爷爷,你会很辛苦,一个来回80里山路……”

“傻孩子,爷爷再辛苦,也不能让你冒雨走山路回家。”

爷爷背着杏梅,打着赤脚走在冰寒彻骨的春水浸透的山路。小杏梅举着伞努力遮挡着落到爷爷头上的大雨点,身上穿着爷爷的大蓑衣,脚上套着爷爷的旧鞋,一滴一滴的泪珠儿,“吧嗒、吧嗒”滴到爷爷的背上。


大山里的日子贫苦,可自从杏梅有了爷爷,她觉得就像天天过年,吃得再苦也觉得甜。小杏梅慢慢长大起来,她渐渐从爷爷无意的话语中,开始真正了解了爷爷。

有一天,小杏梅回到家听见爷爷在唱歌。

她发现爷爷唱的真好听,叫她万分惊讶的是,爷爷唱的是一支《十送红军》。

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

秋风(里格)细雨(介支个)缠绵绵。

山上(里格)野鹿声声哀号,

树树(里格)梧桐叶呀叶落光。

……

九送红军上大道,

锣儿无声鼓不敲、鼓不敲。

双双(里格)拉着长茧的手,

心像(里格)黄连脸在笑。

血肉之情怎能忘红军啊,

盼望(里格)早日(介支个)传捷报。

……

杏梅在学校的时候,老师教他们唱过《十送红军》。老师说,这里就是老苏区,是红军最早打下穷人江山的地方。杏梅喜欢这支歌当然也会唱。于是,杏梅一面走进屋子,一面合着爷爷唱起了《十送红军》。

一老一少的歌声,在井冈山的天空上传出很远、很远。

那天,爷爷给小杏梅讲起了红军的故事……


“现在算起来已经是五十年前了,1930年底,国民党组织了十万人马攻打井冈山。村子里好多的青壮年,都赶到镇子上报名去当红军了。爷爷那年只有17岁,也跟着去报名。征兵站的女红军,嫌我太小没有答应。我就偷偷跟着队伍走,一走就是一天一夜。人小跟不上,就一直沿着队伍走过的路去追,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追上咱们队伍。队伍上的人,被感动了,终于答应我参加了红军。”

小杏梅忍不住打断爷爷说:“爷爷,原来你是老红军!怎么乡亲们都不知道?村里、还有镇上都不知道吗?”

爷爷笑着说:“那是过去很久的事儿了,可能大家是不知道。”

“可是,政府不是有对老红军的优抚吗?”

爷爷摸着小杏梅的小辫子,乐呵呵说:“小杏梅懂得真多。政府是有这些政策,可爷爷有手脚,也还不算太老,爷爷可以自食其力,还可以养活小杏梅。”

小杏梅拍着手,说:“爷爷,爷爷,我也有手脚,也会像爷爷那样自食其力。”

爷爷开心地说:“真是好孩子,对,咱们都要自食其力。小杏梅等长大一定会自食其力。”

小杏梅说:“爷爷,我已经上六年级12岁了,长大了,可以帮爷爷干活了。”

爷爷摇摇头,说:“孩子,你现在读小学,毕业了就去读中学,然后考上大学才对。红军当年流血牺牲打江山,就是为了让更多的贫苦老百姓脱离贫困。可是只有江山,并不能让大家过好日子,还要建设好咱们自己的江山。建设靠什么?要靠文化、靠知识。”

小杏梅似乎懂了,她望着爷爷一天天变白的头发,还有苍老的脸,心里想了很多、很多……


小杏梅没有辜负爷爷的厚望,她读书勤奋、成绩又好,小学毕业后考上了镇上的初中,初中毕业后又考到了县城的高中。县城太远,杏梅开始住校了,最多一个月才能回去一次。

算算日子,自从爷爷把她领回家,已经过去了十个春秋了。16、7岁的杏梅长成了个大姑娘,可爷爷一天天见老了。粟杏梅读高二那年,粟青竹已经是76岁的老人。他还是每天要下地,要喂猪,养鸡,用艰苦的劳作,积攒着供养杏梅读书的用费,却从来不肯到镇上去,凭自己的老红军优抚证,向政府要一分钱。

每一次杏梅回来,都会努力去做家务和农活。她向爷爷学会了勤奋和自强的精神。爷爷给了她很多很多的精神财富。自从知道了爷爷是个老红军以后,杏梅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爷爷怀里,听爷爷讲故事。爷爷的故事里有许多小杏梅在书本上学过的东西,可那些,远没有爷爷的故事生动。

爷爷讲过五次反围剿,特别是最后一次反围剿的故事,让小杏梅懂得了什么是革命要流血牺牲。

小杏梅托着腮帮子静静地听着爷爷的讲述……


“那是1933年的秋天,蒋介石用了50万军队来攻山。红军打得悲壮啊,阵地上一批一批红军战士倒在血泊里,可根据地还是越来越小了。咱们这个七里坪,当年先后参加了红军的有好几十个,差不多都是战死在这次战役里。我也负了重伤,被人抬下了阵地,送到了医院里。红军迫不得已要转移,离开苏区到外线去作战。红军走的时候,乡亲们十里送红军。那支《十送红军》就是咱们的江西民歌,唱出了老百姓的心里话。主力红军离开后就北上开始长征了。我们这些留下的伤病员,躲进了大山坚持打游击。红军走后,国民党的军队进山,把所有村子烧光杀光了。因为蒋介石说过:井冈山的石头和草都是红的,当时他们的做法是石头要过刀,茅草要过火……”

小杏梅忍不住说:“怎么这么狠?那我们七里坪后来的人怎么来的?”

爷爷叹了一口长气,说:“是啊,真是惨。我们躲在深山,每天看着那些好好的村子,一个个被烧成灰烬。匪兵退出山后,我们来给乡亲们收尸,村子里的小溪都被血水染成了红色。孩子,七里坪的乡亲们,差不多都是后来从其他地方陆陆续续搬来的,老苏区的老乡没有剩下几户活下来。”

杏梅说:“难怪没有人知道爷爷是红军。”

爷爷笑了,说:“爷爷又不是什么大英雄,也不是大干部,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红军战士。爷爷负伤以后跟着陈毅在南方打游击,一直到37年,抗日战争爆发,南方的游击队整编成立了新四军,爷爷就离开了江南,跟着队伍去打日本鬼子了。”

杏梅俏皮地做了个鬼脸说:“爷爷,你不会一直是个大头兵吧?”

爷爷朗声大笑,说:“哈哈,你这鬼丫头。爷爷没有说一直是个大头兵啊。爷爷说的是普普通通的战士,每个红军和新四军都是普普通通的战士。”

“那么,爷爷,解放以后为什么回老家来了?”

粟青竹抚摸着杏梅的头说:“杏梅啊,爷爷没有什么文化,全国解放了,国家要搞建设需要的是有文化的人。爷爷只会两件事:打战和种地,别的事儿爷爷干不了,所以向组织上申请回乡务农,就这样回来了。”

杏梅天真地歪着头问:“爷爷,那你是个什么官儿?”

“哈哈,什么官?革命队伍不兴做官。爷爷离开部队的时候是个营长。”

粟青竹笑着找出自己的几份证件给杏梅看。那是杏梅第一次看见爷爷的所有立功奖状、勋章、证书。

从那天起,小杏梅知道了自己的爷爷,是曾经立下过赫赫战功的战斗英雄。她把爷爷讲的每一个故事都记在心里,又写进了自己的日记。

以后,粟杏梅考上了复旦大学的中文系,她爱上了文学,终于有一天,开始写爷爷的故事。粟杏梅在网上用“映山红”做笔名,写了许多井冈山里的故事,写得最生动感人的就是报告文学《大山里的老红军》。


这个报告文学一经发布,立刻引起巨大反响。政府有关部门对作品的真实性做了核实,证实了其真实性后迅速派人去了七里坪,找到了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粟青竹。老人身体还是很健康,他拒绝接受政府照顾,也不愿意离开大山,有关部门不得不将老人委托给七里坪村委会给予照顾。直到这个时候,村上的人才知道了他是个老红军。

淳朴的山里人对老人表现出了强烈的爱戴,每天都有人主动去为老人做饭、替他干农活。他们很聪明,每一次都会带几个孩子,围着老人,听老爷爷讲故事。孩子们围着老爷爷听故事,大人们替老人做事、忙家务。于是,原本寂寞的小屋变成了七里坪一景。

进入新世纪之前,政府出面为老人在七里坪老屋附近,重新起造了一栋小楼。小楼前面有条路,可以一直通到下面的公路。现在弯弯山路已经变成了平坦大道,汽车可以一直开到七里坪外。经常有学校的孩子们会来看望九旬老人,也有些来参观红色根据地的游客慕名而来。


粟杏梅大学毕业分配到了南昌日报社,她从来没有提过自己是老红军的养孙女,报社居然没有人知道她就是“映山红”。这次的采访是因为老红军粟青竹,居然陷进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官司。有个海外来客诉状称:粟青竹强占了自己的亲女儿。粟杏梅看到这则消息,隐隐里想到一个人,在她封闭了十多年的记忆里,有这样一点阴暗的影子。

她终于自己找到了报社领导,如实告诉他们,自己就是“映山红”,还告诉了报社领导,她就是报告文学中提到的那个老红军收养的孩子。报社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下同意她回乡采访,去亲自搞清楚这是一场什么官司。

粟杏梅感慨万千地回来了。她已经有差不多三年没有时间回家看望爷爷了。本想过了今年在爷爷满90大寿前在南昌买房,然后把爷爷接到身边来照顾,想不到居然会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官司来。

粟杏梅没有要报社派车,她自己坐火车到了吉安,又换乘长途到了井冈山,然后再坐车进山。她想体验已经许久没有走过的山路弯弯那种感觉,同时也想好好思考一下,见到那个人该怎么办?


公交车在七里坪有站,粟杏梅到站下车,下车后沿着一条修得很漂亮的小公路朝村子里走。村子在山腰上有点坡度。如今的山村大不同前,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是新房新楼。粟杏梅走进去差一点认不出了,可还是找到了自己那个家。老屋还保留着,这是上面要求的,留着作为红色旅游一个景点,就在斜对面有座新建的小楼,那就是她和爷爷的新家。

小楼前面有个院子,在院子外面停着一辆小汽车。

杏梅一看牌照就知道是山外来的。

杏梅推开院门,已经听见楼下的堂屋里,传出很大的说话声音。

“你们这样是违法的行为。我是律师,是李春妮的合法律师,你们没有权力阻止我见本案的当事人粟青竹。我是原告律师,有权力和义务把原告的真实意图和诉讼请求,转告给被告粟青竹先生。”

“律师先生,我们是受本村村委会委托,来照顾老红军粟青竹老人的。老人已经89岁高龄了,他身体不好卧病在床,在他孙女没有回来之前,我们不会答应让你上楼见老人的,就是李春妮自己来也不行。”

“诸位,据我手里的确切资料表明,被告粟青竹从来没有结婚,没有娶妻生子,怎么会有孙女?你们所提到的这个女孩子,应该就是我的当事人的亲生女儿……”


粟杏梅走了进去,看见堂屋里坐满人,几个大娘、大叔搬着凳子堵住了上楼的楼梯口,中间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

看见杏梅进来,那些村里的大叔大娘立刻乐了七嘴八舌打招呼。

“杏梅回来了。”

“细妹子,你可回来了。你爷爷快要被气死了。”

“梅子,别理这个人,先上楼看看爷爷去。”

粟杏梅笑着一个个招呼着乡亲们。

那个中年人主动递过一张名片,说:“这位应该就是梁杏梅小姐吧?鄙人姓曹,曹政操,是你母亲李春妮的委托律师……”

粟杏梅接过名片顺手就丢在了堂屋的桌子上,然后冷着脸说:“对不起,先生。你搞错了,我姓粟,叫粟杏梅,是粟青竹的亲孙女。我没有爸爸和妈妈,他们都在我童年的时候死了!”

“梁小姐……”

“这里没有姓梁的。我姓粟!”

“我……杏梅小姐。你是不是先听我把话说完?难道你就一点不想知道,自己亲生母亲现在的情况?”

粟杏梅一面朝楼上走,一面回答:“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母亲,我的妈妈在我只有6岁的时候已经死了!”

楼上突然传来粟青竹苍老而洪亮的声音。

“杏梅,你让他上来。”

粟杏梅一听见爷爷洪亮的声音,就知道爷爷一点没有病马上就开心起来,大声回答:“爷爷,您没有病啊?爷爷别理他,您也不用见他,有事让他跟我说。”

粟青竹却说:“孩子,咱们不理亏,不怕啥。这样吧,你上来扶着爷爷下去,咱们当着村上大家伙儿说。”

粟杏梅答应着,上去把老人扶下楼。

粟青竹没有搭理那个律师,而是笑着招呼那些村里的乡亲们。

“各位辛苦了,再麻烦你们去村里看看,把家里有大人,孩子的,都请到我这小院来一趟,我这个老头子有话和大家伙儿说。”


不大功夫后,这个小院挤满了七里坪的老老少少,总有二三十人。粟杏梅把老人搀扶着走到院子里,粟青竹站在小楼前面,前面是村里的父老乡亲,侧面站着那个律师曹政操。

粟青竹的声音就像一口洪钟,一点不像个近九旬的老人。

“各位父老乡亲,这位先生是律师,是李春妮的律师。李春妮要和我打官司,说是我强占了她的亲女儿杏梅。杏梅人就在这儿,她今年23岁了,是成年人。我不能代替她决定,认、还是不认这个娘?都要听孩子自己的意思。所以请大家伙儿来做个见证。17年前,就是1979年,我在村口看见一个哭哭啼啼的孩子,就是才6岁的小杏梅。我把孩子领回家了。然后让她去读书上学,认下做了孙女给她改了姓。17年里李春妮从来没有回来过,突然派了个姓曹的律师,要找我打官司,说我霸占了她亲闺女。乡亲们怕我生气,一直堵着不让他上楼。其实我不生气,为啥生气?杏梅是春妮的闺女,谁也不能说不是。再说,春妮现在要找闺女了,还能请律师了,说明啥?不就是日子好过了吗?我可以应这个官司,也可以把杏梅还给她。可杏梅肯不肯?老头子做不了主!让孩子自己做主。”

乡亲们都叫起好来。

曹政操的头上冒汗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粟杏梅大大方方给大家鞠了一个躬,笑盈盈说:“各位叔叔伯伯、大婶子大娘,还有哥哥姐姐们。杏梅先谢谢这些年大家帮我照顾爷爷,大家辛苦了。今天大家给杏梅做个见证,我没有妈,我妈17年前扔下我走了。我只有爷爷,他叫粟青竹,是爷爷把我养大的。我也不能不承认那个女人生了我,可她今天就是有个金山银山,和我粟杏梅也没有关系!杏梅不稀罕!杏梅就稀罕七里坪的父老乡亲,稀罕我的爷爷粟青竹!”

曹政操抹了一下额头渗出的汗水,站在那里,先给粟青竹鞠了一个躬,又面对众乡亲鞠了一个躬,然后,从手里的公文包中拿出一张现金支票,在空中扬了扬,说:“粟老先生,各位父老乡亲。我手里的现金支票是200万元,这是我的当事人李春妮女士,委托我交给粟老先生的。其中170万,是老先生替她抚养孩子17年的补偿费,每年10万,另外的30万,是李女士支付给老先生的感谢费……”

“这位先生,你是打算用200万把杏梅买回去?”一个中年人站出来,截住了曹政操的话头说:“你回去告诉春妮,她小看了我们老区人!小看了粟老伯!你告诉春妮,粟老伯是个老红军,如果他稀罕钱,每年都可以向政府拿到几十万的离休养老金。我们七里坪的乡亲们,也每年都有能力给老人支付10万养老金。”

粟杏梅看着说话的七里坪村书记杨新河,眼睛里闪出晶莹的泪花,感觉地朝着他点点头。

杨新河接着说:“先生,你到村委会来找我们的时候,我们已经说得很明确:李春妮想认回闺女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可那不是用钱就可以解决的事儿。我们让你回去劝劝春妮,不要采用诉讼这种方式。这样会伤害了粟老伯和杏梅姑娘,伤害了我们七里坪乡亲的心。可你们不听,你们还是把一纸诉状递到了法院。春妮让一个与自己非亲非故的老人,无私无悔替她抚养了孩子17年,最后没有丝毫感激之情,反而把老人送到了被告席上,她还有没有一点点良心?”

下面的乡亲们也开始七嘴八舌地指责春妮。

“是啊,她当年就这么走了,把杏梅丢在家里,不是粟老伯,杏梅早就饿死,被狼叼走了。”

“那年头多苦?几家解得开锅?老粟大爷硬是剩下自己嘴里一口一口,把杏梅给拉扯大了还供养到大学毕业,真是不容易啊。咱们做人要讲良心,春妮太不应该。”

曹政操又给大家鞠了一个躬,说:“乡亲们,大家请听我把话说完。”

杨新河挥挥手,说:“好,乡亲们,咱们就让曹先生把话说清楚。”

曹政操擦了一把汗,开始讲述李春妮的情况……


李春妮当年为了活命,跟着进山的货郎叶思敏走出了大山。这个叶思敏倒也是个能干的生意人,五年后带着春妮到了香港,成了一个颇有实力的商人。夫妻两个在香港开了一家公司,生意越做越好可惜就是一直没有孩子。五年前,叶思敏去世了,只剩下春妮一个人,她的资产已经上了亿。也有人想再找春妮结合都被她回绝了。因为春妮心里一直有块心病,她想自己留在老家的女儿又没有勇气回来,也没有勇气了解杏梅的下落以为她已经死了,可心里觉得亏欠着。

直到最近春妮在网络上读到了《大山里的老红军》,立刻就明白文章里的孩子一定是自己女儿。她很想马上回来认闺女,回来感谢家乡的父老乡亲,尤其要感谢粟老伯替自己抚养了女儿17年。可是非常遗憾的是,她已经回不来了。就在李春妮准备启程的时候忽然晕倒,送进医院后查出她已经患上晚期癌症,现在躺在医院里医生已经回天无力。春妮是希望通过诉讼后,让女儿成为自己所有遗产的继承人。这笔财产总值是一亿八千万港币。

曹政操这番话说完大家都沉默下来,所有的目光投向了粟青竹和粟杏梅。


粟杏梅想也不想就说:“曹先生,请你回去吧。我不要去继承这笔遗产。我不需要,我有更大的遗产就是这养我、爱我的井冈山,就是七里坪的乡亲们,就是我的亲爷爷!”

曹政操又说:“杏梅小姐,你的妈妈不仅是希望你继承遗产,最重要还是希望自己在临死之前,可以得到你的宽恕和原谅。她毕竟是你的母亲。”

粟青竹终于说话了。“杏梅啊,你妈妈在临死之前希望认你,希望自己可以安心死去,也是了去她这辈子最后的心愿。咱们井冈山人是厚道的山里人,你跟曹先生去一趟香港吧,在她死前叫上她一声‘妈’,也好让她死后合眼。”

“爷爷,我……”

“爷爷明白你的心思,爷爷永远是你爷爷。你妈的遗产你可以不要,也可以用来替她回报社会、回报家乡嘛。钱不是坏东西,是看咱们怎么看、怎么用?咱们老区这些年是开始富裕起来了,可大山里还有很多穷孩子读不起书、上不了学。你可以用你妈这笔财产去帮助他们吧?去吧,去看她最后一眼,去叫一声‘妈妈’吧。”


粟杏梅答应跟着曹政操去香港了。

一村人站在村口给她送行,杨新河扶着粟青竹站在最前面。

粟杏梅从车里探出头,大声说:“爷爷,我很快就回来陪您!”

粟青竹在杨新河的搀扶下,朝杏梅摇着手,含着泪,呢喃地说:“孩子,去吧。爷爷等你回来。”

小车沿着弯弯曲曲的盘山路开出了大山。路的两边是漫山遍野的映山红,正在绽放着夺目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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