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人既逻辑理性,也感性迷人,连厨师都爱写作,于菜谱和烹调中讨论人的认知与感受。今天,神经科学家惊讶地发现,法国厨师对人类嗅觉和味觉的感性理解,与当代神经科学的很多发现不谋而合。
法国学者也多少带点厨师风范,从感性的社会生活推演理性的社会机制。如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的神话学,从对食物的微妙感觉推演人类心智的无意识结构。哲学家伯格森更强烈批判西方世界的科学观,把生命当物体,丧失对生命的理解。他倡导把生命当生命来研究,关注生命的质感,补足理性逻辑的偏颇空洞。
这种感性理性的组合让法国视野中的人类学显得既科学,又充满非科学的奇异色彩。课上,我们讨论神经科学家对清明梦的研究,即俗话说的灵魂出窍。梦中,人变成了两个自我,一个清醒地看着另一个投入梦境。从纯科学的角度看,清明梦纯属无稽之谈。但世界很多古老文明都发展了锻炼人的梦境的能力,如瑜伽中有专门锤炼做梦体的技术。神经科学家发现,锤炼梦境,能自如进入清明梦状态的人的意识能力,远强于只能无意闯入的人。
带着法国人类学科学与非科学混融的视野,当代人类学家看到很多科学之外的景象,多与古老文明不谋而合。如中国传统医学的气,近代以来,一直只被当成一个哲学或宗教概念。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医师在美国加州推动针灸之战,与生物学家、化学家、物理学家一起探讨,当针插入穴位时,身体内部生化反应的模式与传统针灸理论的关系。精细的生化和生物物理测量显示,传统针灸理论有现代科学的基础。从此,针灸师在美国成为合法注册医师。
更进一步,科学家和人类学家推断,现代生命科学建立在卡路里这种生命能量的基础上,而中医建立在气这种能量之上。问题在于,我们看不到气的物质存在,只看到气在身体上的运转,即气的功能存在。
这些发展听起来多少有点不可思议,尤其在科学和非科学被一贯对立的国度。课上,每次讲到法国人类学,都很尴尬。法国人类学在中国几乎没有根基。我们要么太英国,要么太美国,要么科学,要么非科学,不可通融。法国人视野中科学与非科学的结合,在国人眼中,高深莫测,神棍离谱。
每次课上,人类学生漠然,社会学生觉得离谱,虽然法国人类学的宗旨与社会学一致。
放在当代人类学的背景中看,寻求社会和人类深层机制的法国人类学更显得非主流。大多数人类学家已放弃了完整宏大的理论追求,人类学几乎沦为民族志。法国思路,孤单冷寂,尤其,社会学家一直在追求宏大理论,如亚历山大,布迪厄,哈贝马斯。
每次上课,我都隐隐有点心痛,想起当代物理学家的困境。上世纪七十十年代以来,几乎所有资金和智慧都被投入超弦理论,但一直没有重大突破。半个世纪过去了,著名物理学家L.Smolin 写到:“我和许多朋友一样,满怀希望走进科学,期待能为那个飞速发展的领域作出重大贡献。结果,我们却必须面对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我们不像前辈,没发现任何能流传后代的东西。这令很多人产生危机,更重要的是,它还带来了物理学的危机。”
在纯然只做民族志的当代人类学中,人类学家连问这问题的意识和勇气都没有:我们是否发现什么值得自己这代人骄傲的东西?50年后我们的学生的学生是否还认为我们的东西值得教给他们的学生?
Smolin 反思说,物理学家不该把所有资金和智慧投于超弦理论:“我们应该欢迎不同的方法走进研究群体. 我们研究是因为即使是我们中间最聪明的人也不知道答案。答案经常在主流以外的某个方向。即使主流猜对了, 知识的进步也需要那些抱不同观点的科学家的支持”。
我读出满满的讽刺与无奈。我,曾经的物理生,今天的人类学家,何其分裂!法国整合理性与感性的宏大追求在当代人类学中彻底衰落了,只剩民族志个案。于是,面对他人,人类学生哭了-- 你们人类学除了提供个案,还能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