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心理学家叫克雷格(Erik Craig),他在第二届存在主义心理学大会做了一场演讲,在演讲中他问了一个问题:小鸟为什么要唱歌?
听众做出各种各样的回答。
最后克雷格自问自答道:小鸟为什么要唱歌?因为它有一首歌。
克雷格的回答并不是“车轱辘话”,其中有很深的“存在”意味。所谓“存在”,就是关注人生最根本的方面,如:一个人为什么活着?
那么对于小鸟来说,唱歌从一定程度上就表明了它存在的意义。
我由此联想到德国漫画家卜劳恩(E. O.Plauen)的一幅画:一只鸟在忘情地唱歌,一只很凶的猫却不允许它唱歌,但小鸟没有理睬,仍在唱歌。这只猫悄悄溜到唱歌的小鸟身后,一口把它吞到肚里去了。接下来,我们在这幅画上看到:这只小鸟从猫的屁眼里钻出头来,它的嘴巴依然在唱歌。
这幅表面上看起来显得粗俗的画,却表达了一种很高品质的精神要求。用克雷格的说法就是,这只小鸟内心里有一首歌,它必须把这首歌唱出来。
记得在我孩子还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和妻子一起去学校参加一个家长会。这天,学校请了一位从事儿童辅导的心理专家来给家长们讲课。这次课堂上,有一个女孩的爸爸向心理老师讲了一件让他很生气的事情。
原来,他无意间在女儿抽屉最底层发现一幅女儿画的画,看到这幅画,这位爸爸立刻火冒三丈,强忍着才没马上找女儿算帐。
心理老师和其他家长都很好奇,女孩画了什么让这位爸爸这么生气。
爸爸讲完大家才明白其中缘由。原来,这位爸爸为了让女儿学好钢琴,每天都站在女儿面前看着她弹琴,对女儿要求十分严格,自己也不辞辛苦,觉得这是为了女儿好。然而,女儿却画了这样一幅画——画中,一只小羊在那里弹琴,一只老狼站在小羊旁边;小羊显得可怜巴巴,老狼却是青面獠牙,舌头伸得长长的,恶狠狠地盯着弹琴的小羊……
说着,爸爸将这幅画拿了出来,给心理老师看。心理老师听了这位父亲的讲述,再看了看这幅画,没忍住笑了起来,对这位爸爸说:在女儿放学之前,你赶快回家,把这幅画放回原来的地方,原封不动,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听了心理老师的话,这位父亲十分惊讶,一脸惶惑。而之后心理老师对这位爸爸说的一句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每一个人都需要一个“出口”呀。
现在,想起这句话时,我便会想到克雷格的那个问题:“小鸟为什么要唱歌?”
显然,这个小女孩内心里有苦恼,她感到压抑,就用这种隐秘的方式把情绪表达出来了。如果没有这个出口,那压抑的情绪会累积起来,可能在某一天以更为激烈甚至极端的方式爆发出来。
许多人不知道,很多类型的心理困难,其根源往往在于:一个人受到太多压抑,却没有表达的渠道。为了满足别人的期待,为了实现某一个目标,他变得越来越强求自己,越来越违背自己,以至于最终成为一只心里有歌却无法唱出来的小鸟。
我这些年来从事心理辅导,发现一个普遍的情况:许多父母对孩子面对的压力和内心的感受全不知情,还在不断给孩子加压,以为这是“为了孩子好”。结果,当孩子出现心理症状时,他们完全惊呆了。在中国社会,许多心理症状的根源,往往跟高中时期受到过大的压力有关。而在这种巨大的学习压力之下,缺乏情绪疏导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生命有多样的需要,成长的条件就是,这些基本的需要能够得到适当的满足,而不是试图用“一枝独秀”取代生命的“全面蓬勃”。特别是到了高中时期,我们的教育变成了对孩子的强求,压倒一切的声音就是让他们为单一的目标(考学)奋斗,限制甚至禁止孩子的其他需求。这给许多人造成了内在的伤。当人们陶醉于教育带来的片面、表面的成功时,对生命受损害的情况却隐而不察。也就是在高中时期,许多人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思维模式,它的基本话语如:为了一个目标,必须豁出一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个人成功了,什么都有了;考上(好的)大学才是成功,考不上就没有出路,就会被人看不起;世界是不安全的,一个人必须拥有许多的“证”来应对竞争的时代……所有这些话语,听起来都很有道理,在生活中可以找到许多例子来证明,因此,它们变成了我们孩子的生活风格。
在本质上,当今的教育,受到不安全感的驱动,它的结果是,为了成功,损伤生命。人们只看到表面的成功,却看不到背后的损害,虐害者看不到,受害者也看不到,不觉之间,受害者正在变成虐害者。我们的孩子,曾经是会唱歌的小鸟,因为长期不被允许唱歌,他们慢慢变得不会唱歌了。他们不会唱歌,不敢唱歌,也会要求其他小鸟不要唱歌,成了压抑小鸟唱歌的人。最开始,他们劝导要唱歌的小鸟,说:为了实现一个更重要的目标,可以忍着不唱歌;后来,他们会让一只小鸟因为唱歌而感到羞愧——在周围,有许多小鸟已经噤若寒蝉了,在这个时候,你竟然还有心思唱歌;最后,他们说:为什么要唱歌?一只非要唱歌的小鸟该有多傻呀,它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他们说得没错。当一个社会接受“小鸟不必唱歌”的时候,唱歌的人就会受到压制。前面提到卜劳恩的那幅画,也就是他的歌。卜劳恩本人也是一只小鸟,他认为,是小鸟就要唱歌。
如果一个社会,一种教育,一种政治不允许小鸟唱歌,它就不是真正的社会,真正的教育,真正的政治。然而,卜劳恩真的为自己唱歌付出了代价:他自己唱歌,也为更多的人争取唱歌的权利,后来被一个不允许唱歌的人杀害了,这个人就是希特勒。希特勒有一个目的:他要所有的德国人都不要唱歌,而这个目的就是要实现这个目标:做人上人,做人类之上的人类。
但是希特勒虽然可以杀死想唱歌的“小鸟”,却永远无法杀死小鸟心中的那首歌。
好的社会,好的政治,好的教育,不会强求人为了实现某个单一的目标而压制甚至牺牲自己的需求,而是尊重生命的自然需求,让每一只小鸟唱自己的歌!
一只小鸟要唱歌,只是因为它有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