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千金难买老来瘦,我的外公中等身材,体型就是偏瘦的那一种。他很爱干净,衣服被子自己叠得整整齐齐。我二表哥十几岁的时候还愿意跟他暖被窝,说:“嗲嗲的床上,一点老人气都没有!”
外婆走得早,七十年代初就过世了,我没见过她。妈妈说外公外婆是非常勤劳能干的人,善于操持家务,打理农活。家里经营得活,买了点田土,到后来都被划成富农了。
晚年外公不用做什么事了,儿孙们都孝顺又能干,他只需安心养老了。天气好的时候,外公洗嗽完毕,用了早餐,就拄着拐杖,慢悠悠走到县城里喝茶听戏。舅舅家离听戏的地方大概七八里地,转几个弯,过几个坡,就上大马路了。中午在茶馆吃点东西,下午三点钟左右,老人家又拄着拐杖慢悠悠回家。
起初精神矍铄的时候,他一周会去听戏三四次,后来慢慢去得少了,大概腿脚力气渐渐不如从前,走那么远的路有些费劲。
我到舅舅家看外公,喊一声“嗲嗲”,他笑着应道:“唉,小辉儿来哒!” 也不多说话,就在一旁看孙子孙女们打打闹闹,听他们讲笑话,二表哥有时候拿外公年轻时候的事打趣他,他也跟着抿抿嘴,笑一笑。外公性格沉静,我没看到他发脾气或者大声说话的时候。
放暑假妈妈会接外公来我家小住一段。爸爸照例清早出去采购,安排一天的伙食。那时候我家不用学校公社两头搬了,公社也改称乡政府了。在乡政府的大院子东边,新修了一栋两层的家属楼,共住四户人家。前边修房子时挖出了长条形的水池,种了荷花,又方便家属们给菜地浇水。池子南边就是宽宽整整的菜地,池子本是天然的隔断,只需在两头各加一截篱笆,装上菜园门,几户人家的菜地种得是热火朝天。
菜园里有各种时蔬,爸爸早上也基本只要买肉菜,偶尔有卖野兔子的,少不了给他留一只。住的宽敞带卫生间的新房子,门前蔬菜长势喜人,女婿忙前忙后准备饭菜,老爷子很是满足,靠在藤圈椅里晒太阳,表情安详。
我后悔的是没有多陪外公说说话。如果我是那种叽叽喳喳乖巧可爱的女孩子,肯定可以逗外公更开心,要他讲不少以前的事、外婆的事、妈妈小时候的事。可是,没有如果。
我可以肯定,外公在心里应该常常对着一个人唠叨吧,我有时候看到他平静而瘦削的脸上,柔和的目光,像是看到了过去的某个场景,少顷又微闭双目,嘴角上扬,双唇蠕蠕地在说些什么。
我在县城读高三的时候,外公八十高龄了。其时他已甚少来县城听戏。有一天做完课间操,几千学生乌泱乌泱地回教室,我突然在前面看见一个老者的身影,觉得奇怪,定睛一看,这不分明是我外公吗?! 我一把上前扶着他,又惊又喜:
“嗲嗲! 你怎么来我学校里了?!”
“小辉儿,我給你送点菜来。你舅娘做的。”
“这么远的路,你一个人来! 你怎么晓得在哪里找到我!”
“你快去上课。”外公没说别的,把装菜的包包递给我,就转过身,拄着拐杖,慢慢往回走。背影明显比上一次见到要苍老些,在满是青年学生的校园里显得格外突出。
望着缓缓挪动的背影,我的眼睛湿润了,面前有同学走过,不好意思流泪,努力平复了激动的心情,不禁万分庆幸: 还好碰上了外公,不然,他老人家那么远会白跑一趟,又没电话,又不晓得我在哪个班,他怎么找得到我。一下子又担心他回去这一路不知道还要走多久。那个时候,沱江上只有一座桥,到我的学校只能经过那座桥,送菜的路比听戏的路,远了不止一倍啊!
外公站在路口,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送菜包包的身影,永远留在我心里。阳光斜斜地照在脸上,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地平静,就像知道,在几千学生的人流里,我一定会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