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镇农家的午饭一到农忙时节就不准时了。
正逢麦收时节,满坡金黄灿灿。坡上地头都是一簇簇的人头。他们手持镰刀,拿着长长的双头尖尖的一种扁担。女人负责割麦,男人负责运送麦垛。把尖尖的扁担捅进扎好的麦垛里,便听见"嗞啦"一声,漫天遍野此起彼伏,像首好听的音乐,在辛苦劳作的庄稼人耳中听来尤其悦耳。
月儿一家忙到晌午过半才到家。爸常年病秧秧,全靠瘦弱的母亲劳作养家。。月儿和6岁的小妹妮儿年幼也帮不上什么忙,家里缺少劳动力,在农村没了男人的劳力,日子过得很是辛苦。幸而母亲虽然瘦小,却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又肯吃苦,终年劳作,很会打算,家里还养了猪,羊,和鸡,勉强换来温饱。日子虽不比别家轻松,可母亲是个要强的人,总教育一双子女要穷有骨气,不乞白赖,自力更生。
一家人端出饭围坐在桌旁吃起来。说是桌,其实就是一块小木板,用几块砖头垫起来而已。饭是一早就熬好了的,是一大盆掺了红薯的稀粥。这样比较方便,什么时候饿了就可以直接吃。再配上坛子里的泡萝卜,吃起来脆而爽口。母亲和父亲早己经年累月的习惯,月儿看见红薯却不免嘟起了小嘴。
照例姐妹俩端着碗或蹲或坐在门槛边。比起桌边规规距距的,她们更喜欢这种方式。随意,又自然。
这在农家很常见。大人们也不阻拦。干累了活的人们随时都会习地而坐。包括吃饭的时候。
"妈,开学就要交下期学费了,你要早点凑齐,不要老师每次都点我名"。月儿用筷子扒拉开红薯,费力的寻找那稀拉拉的米饭。
母亲放下碗筷,"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你总是不吃红薯只吃米饭,家里哪里有那么多白米饭给你吃呢?你看你吃那么一点点,8岁的孩子了,还跟妹妹差不多高,这怎么行呢,快把红薯也吃了吧。"
"不喜欢吃红薯,一点不好吃。"月儿是很瘦小,和妹妹出门总被人当作双胞胎,甚至把她当成是妹妹。也不怪别人,她不咋吃红薯,大米又金贵,家里一年到头也没多少。丰收的季节,收获的粮食得卖了给父亲买药,日子过得很是拮据。懂事的月儿也从不找父母要零花钱,她知道问了也没用,母亲没有,她也不想看见父母为难的眼神,对母亲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拖欠学费。不想在上课的时候被老师点名,同学们向自己投来异样的眼光。虽然不喜欢吃红薯,经常饿的面黄肌瘦,但她总是忍着,不愿为难父母。
母亲忧虑的叹了一口气,"家里就这个条件,你又这么挑食,你怎么长得高哦,你看看你瘦的那个样子哦,这学期不会了,家里的鸡开始下蛋啦,妈妈已经卖了几次了,这次你的学费在开学前一定能够凑够。"
"真的吗"?月儿开心的笑起来。
"给姐姐交了学费,我要吃一个鸡蛋哦。"妹妹妮儿抬起苍白的脸,一脸向往。
"我也想吃,我还是寒假在姥爷家吃了一次。啊,好香啊!"月儿想起来,那是寒假的时候。舅妈生了小弟弟,床头堆了一堆鸡蛋。
姥姥从一个灰色的坛子里,舀出一勺白澄澄的猪油,"嗞啦""嗞啦",随着烟雾的缭绕,油化开了,打开一个黄澄澄的鸡蛋,香味扑鼻,浓浓的猪油味儿包裹着鸡蛋的清香,扑面而来,一直往月儿的喉咙里钻,刺激得她唾液直流,不住的吞口水。
"小馋猫,等会多掺一碗水,你也喝点吧。"
姥姥舀了一大碗水,倒进摊好鸡蛋的锅里。""咕噜咕噜,"水冒泡泡了,这真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啊。撒上盐,撒上葱花,用锅铲切下细细的一块煎鸡蛋,姥姥果真盛了一碗给月儿,并嘱咐悄悄的吃,不要声张。
月儿知道,姥姥怕舅妈。那个年代大家都很紧张,鸡蛋也是稀缺东西,平常都舍不得吃,都是拿来买油换盐吃。若舅妈不是生了小弟弟哪里舍得煮鸡蛋吃。
那鸡蛋煎的滚烫的,两面金黄色,泛起油光,冒着勾魂的香味儿,汤,也是香香的,喝到肚里热,温暖了月儿的整个冬天。
"我也要吃鸡蛋,我也要吃鸡蛋。"妹妹不依不侥。
等攒够月儿的学费,一定要煮2只鸡蛋给孩子们吃。父亲露出愧疚的神情,又忍不住"吭吭"的咳嗽起来。
这都是早年下煤窑闹下的职业病。不是为了生存,谁愿𠄘担生命的风险去那虎狼之地捞食吃?比起那些永远沉睡在井下的矿工,似乎自己又还是幸运的。
"咯咯哒,咯咯哒"。屋外传来响亮的母鸡啼叫声,只见一只浑身雪白的母鸡正站在院里的一块大石头上骄傲的引颈高歌,仿佛胜利归来的战士,一声又一声,看那样式,不把主人唤来绝不罢休。
妹妹扔下碗筷,跌跌撞撞的跑向鸡棚。捡蛋是她每天最乐意干的事。果然,一只椭圆形的鸡蛋静静地卧在稻草上,微微冒着热气,泛起白莹莹的光芒。
"嘿嘿,好厉害哦!小白又下蛋了!"妹妹小心翼翼的捧着鸡蛋,凑近脸部贴着,感受着鸡蛋温暖的触摸,仿佛真的已经吃到了鸡蛋,香香的,暖暖的。
"姐姐,你说鸡蛋是什么味儿的?是不是甜甜的?"
妹妹的这番话儿,不禁让大家心里都酸酸的。"妮呀,快把鸡蛋给我放好,小心摔坏了呀!"妈妈大声催促。
"才不会呢,妈妈,我捡好多次了,你看我还能跑呢!"说着妮儿果真迈腿小跑起来,手里的鸡蛋虽捧得紧紧的,却忘了前面的门槛,扑通一声,结结实实的摔了个狗啃泥。鸡蛋咕噜噜的滚出去好远在地上碎得七零八落……白的蛋白黄的蛋清一股脑的流了满地....
"呜呜!"妮儿趴在地上,惊恐的看着两只手上面残存的蛋液和蛋壳。
"哎呀,天老爷呀!"妈妈惊叫着,虽然心痛万分,还是一把扶起了女儿。"你看看你这孩子哎,这个鸡蛋可以买一袋盐的啦。"
爸爸怒目而视,用刀子一样的眼神剜了妮儿一眼,哭声立刻止住了,只剩下低低的抽咽声。
这时,院子里的王婶走了过来。"哎呀,你们一家人在干嘛?吃了吗?这多好的鸡蛋怎么往地上扔呀?浪费呀!啧啧....真是看不出来,你家伙食还不错的吗?"
"他婶有什么事吗?小孩子调皮,不小心摔坏了。"母亲赶紧拉个凳子让王婶坐下,她也知道农忙时节谁会来闲坐啊。
"妮她妈啊无事不登三宝殿。不坐啦我说完就走。我女儿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就定在明天请大家一起过去,欢欢喜喜地吃顿便饭热闹热闹,可记得不要带什么东西来哈!我要去收麦子了,先走了哈!"王婶快言快语的交待几句,风风火火的走了。留下一家人目瞪口呆。真是来去无影。
平地一声雷。炸得人头皮发麻。
"妮她妈,明天送啥呢?说得好听,不送东西,咋好意思空手去?"父亲放下碗,忧虑地在小院走来走去,深深的皱着眉头,脸上仿佛立刻就长出了几条皱纹。又忍不住一连"吭哧"了好几声,好似被王婶的话扯到了肺,生生的疼。
"还能送啥?女人月子里最好是送鸡蛋。我看20个鸡蛋差不离。我数数那筐里有多少蛋了,不够再去找别人借几个凑数。这人活在世上啊礼数可不能少。"
母亲把鸡蛋细细的数了好几遍,用一个竹编小篮装好了,还小心的盖上了一条红毛巾。
趁着饭后午休的空当,姐妹2个跑到放鸡蛋的筐子旁,盯着那红毛巾看。
"姐姐,你说我要是不把那个鸡蛋打坏,要是煮来吃该多好啊,姐姐,你说我们还要等多久才能吃到鸡蛋啊?"
"我看要等好久了吧"。
"刚才妈妈说了这20个鸡蛋,明天要拿来给王家送去的。"
"为什么要送那么多啊?少送两个不可以吗?"
妹妹的话犹如一记闪电,月儿呆愣片刻。
是啊,妈妈已经把鸡蛋数好啦,她应该不会再数第二遍了吧,20个鸡蛋,我拿一个出来煮给小妹吃,应该没人会知道吧?
心念转动,跑到隔壁房间看了看,爸爸妈妈还在沉睡之中,累了一上午了……这真是个绝好的机会。不知不觉的....
白水煮鸡蛋,难不倒️她们。
两人窃窃私语一番。便开始生火劈柴,一会儿锅里的水就咕嘟咕嘟冒大泡。不过姐妹俩不怎么会烧柴火,整得厨房里烟熏火燎的,呛得2人直咳嗽。月儿挑了一个最大的鸡蛋,爬上小凳子,小心翼翼的放进锅里。农家土灶一般都修砌得很高,小孩子够不着,都得搭凳子。二人趴在锅沿边兴奋地看着,喉咙里已经爬出了谗虫。
"姐姐还要等多久啊?"
"我没煮过。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猜应该也快好了吧"。
"我们捞起来把它打开看看吗… "
月儿拿上一个勺子爬上凳子用力的把它伸到锅中去够那个鸡蛋。锅里的水热水腾腾,鸡蛋在里面上下翻滚。锅里有水蒸汽,厨房还有柴火冒岀的烟,一片迷雾中,月儿看不清楚,只能凭感觉在锅里胡乱的挥舞,勺子刮着锅底,发出刺耳的"哐当"声。
"你们在干啥?我以为着火了?那么大的烟?"
一声喝叱声响起,月儿吓得手中的勺子当的一声,掉进了锅里。
"你们就那么谗吗?我说过了这个要拿去送人的,我还去找人家借了几个才凑够20个。你差一个让我这个老脸往哪搁?"
"妹妹嘴谗,连你也不懂事吗?"不由分说,母亲挥起布满老茧的手,狠狠的在月儿的屁股上拍了两巴掌。
"呜呜...."传来哭声的却是妮儿。仿佛被打的是她,也许是心疼姐姐,又或者是为到手的鸡蛋飞了伤心难过的缘故。
母亲却没心思再责备孩子,赶紧又拿出一个勺子,把鸡蛋从锅里捞了出来。用冷水冲了冲,便赤手拿蛋往门外走,不曾想鸡蛋还有余温,温热的鸡蛋,烫得她赶紧把蛋放进兜里,顺便把双手放在嘴边,用力的吹了几口气,却分明听到深深的叹息声。
月儿低着头,慢慢的跟随着母亲的脚步。她们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安静得让人窒息。只见那枚煮过的鸡蛋已经被母亲擦干净并小心的放进了竹篮,它和其他的鸡蛋混为一体,早已分辩不出。放好蛋,上面仍然盖上红色的毛巾。那毛巾,鲜艳夺目,发出刺目的光芒,月儿不禁伸出双手,用力的捂住双眼,一行清泪,无声的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