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一共有五个孩子,爸爸上面是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弟弟最小。还有一个小姑姑是奶奶改嫁后生的。
我大姑姑因为先天哮喘,所以找对象的时候几乎没要什么彩礼,爷爷死后家里的日子一直都很艰难,所以出嫁时娘家连一块铺衬(破布的意思)都没有给,这也导致大姑姑跟娘家人的感情很淡,结婚后跟娘家人也几乎没什么来往。
大姑父姓乔,很会过日子,而且能说会道的,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要找他去主事。我现在还能想起他的样子,浓眉大眼的跟朱时茂差不多,满脸的络腮胡子。大姑父手也很巧,会做木工活儿,每到冬天就背着那些做家具的工具给人家打家具,基本一走就是一个冬天,给谁家打家具就吃住在谁家,打完家具还能拿点儿工钱。
大姑姑因为哮喘,有时候咳嗽起来好几天下不了地,几个孩子轮流照顾,每天放学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进屋看看我大姑是不是还活着。
后来咳嗽的厉害了,大姑父就不再出去做木匠活儿了,在家里专门照顾大姑,无微不至的。这一点足够让屯子里的那些女人羡慕,只要聚在一起,一个个都把自家的男人数落个没完,最后还总是要感叹一番:
“你看人家白景兰家那口子,对媳妇儿怎么那么好。”
“你说这样的好男人,咱怎么就摊不上”。
“说啥都没用,咱没那个命啊!”
为了补贴家用,大姑父还在院子里养了一些蜜蜂,方方正正的木箱子摆满了整个园子,那些蜜蜂早上呼呼啦啦的一起出去采蜜,傍晚又呼呼啦啦的满载归来,集中的就像一片乌云一样黑压压的从屋顶飘过。我们经常看见大姑父头上戴着一个网子,手上戴着长长的手套在园子里侍弄那些蜂箱,里面像隔板一样一格一格的,可以一片儿一片儿的抽出来,每一片儿上都挂满了蜜蜂,被蜜蜂包裹着的就是蜂巢和蜂蜜。
大姑和大姑父也是出了名的小气,所以,我们从未尝过大姑家蜂蜜的味道,只听大姑父说是甜的,然后就想,到底有多甜呢?
如果大姑家里来了客人,只要客人不走,大姑一家一准儿不会动火,所以,无论谁到了他们家,想在那吃顿饭简直比登天还难。
也是,当年也的确是穷,再就是大姑这病得需要常年吃药,如果不精打细算,估计大姑也活不到今天。
因为大人之间的嫌隙,我们两家几乎不怎么来往,印象中只有遇到大事儿,大姑父才会到我们家去一趟。但因为大姑家跟我们都是一个屯子,大姑家在屯子东头,我们家差不多是在屯子中间,本来一个屯子就没有多大,所以我们两家距离也不算太远,再加上一个村子差不多大的孩子就那么几个。大姑一共四个孩子,两男两女,两个儿子是哥哥,两个女儿是妹妹。大女儿跟我差不多大,小女儿跟我二妹差不多大,小孩子才不管大人之间的亲疏远近,该在一起玩儿还在一起玩儿。
在一个屯子里,还真有两家因为谁家的鸡进了谁家的园子,谁家的杖子又夹过了谁家的地界儿打的势不两立,但大人之间形同陌路,不影响孩子们亲密无间。
二姑
下面要说的是我的二姑。
媒婆来奶奶家给二姑提亲,光棍儿屯的,比二姑大二十多岁,媒婆说:
“虽然年龄大了点儿,但人家承诺给的彩礼多,再说光棍儿也有光棍儿的好处,没成过家,也就没有拖累,这要是再有三两个孩子,过门儿就给人家当后妈,你说闹心不闹心,再就是人家里里外外就这么一个人儿,这日子过起来也清心,横竖都是自己说了算”。
这真是媒婆的嘴,骗人的鬼,愣是昧着良心睁着眼睛说瞎话。
二姑一口回绝,斩钉截铁地扔下一句话:
“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他!”。
说完二姑就出去了,媒婆被尴尬的晾在一边儿。老秦头也就是奶奶后找的那个老伴,所有人都这么叫他,他跟媒婆说:
“别听她的,这事儿我做主了”。
之后就收了人家的彩礼,两袋儿谷子,一只羊。这已经是他所拥有的全部。
二姑说死活不嫁,老秦头说,你就是死了我也要把你抬过去。
二姑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上人。那个时候,自由恋爱就等同于是搞破鞋、不正经,等同于不检点加不知羞耻,如果知道哪家闺女私自跟人家谈恋爱,全家在屯子里都抬不起头。还有就是二姑喜欢的那个男孩儿家里很穷,根本就拿不出彩礼,所以压根儿也不敢找人来提亲。
二姑蒙着被子躺在床上一直哭,不吃不喝好几天,等起来的时候,就光着身子跑到了街上,哭一阵儿笑一阵儿的。
跟爷爷一样,二姑也疯了。
这之后,二姑就时不时地光着身子往外跑,有一次全家出洞好几天都找不着,最后在屯子前边的柳树林子里藏着呢。
好的时候也是目光呆滞,好像魂不附体一样,家里人一看二姑这样就让男方赶紧来接。
男方找了个牛车就真的来准备把二姑接走,男方住的是一个离奶奶家很远的地方,大家都把那里叫光棍儿屯。奶奶给二姑拿了一床破被放在牛车上,那个年月别说一床破被,就是一个破布头儿都能补好几件儿衣裳。奶奶千叮咛万嘱咐,一个劲儿的用手抹眼泪,二姑目光空灵地看着远方,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一样。
不是奶奶不心疼孩子,只是自己耳朵不好腿脚也不灵便,在这个家里根本就没她说话的份儿,再就是她也做不了主。
结婚后,二姑依然是疯一阵儿傻一阵儿的,就这样竟然还一连生了四五个孩子,四个儿子,最后还生了个女孩儿。大约在我上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曾经走路去过二姑家一趟,那真的是家徒四壁。小女孩儿大约两三岁的样子,身上的衣服破的一条一条的,除了身上一条一条的衣服,我几乎想不起她的模样,只记得她很瘦小,鼻涕流出来老长,一只手一直扯着二姑的衣角,好像二姑身上的挂件一样,二姑走到哪里她就拖拖拉拉跟到哪里。
那个比二姑大二十多岁的男人我也见过一次,跟宋丹丹演的小品《懒汉相亲》里的懒汉长得很像,像到像一个人一样。
那个年头儿,没有谁能帮衬谁,只有谁比谁更穷。
后来听说二姑的四个儿子有两个在相隔两年内先后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有人猜测可能是被人弄走割了肾然后扔河里喂鱼了,还有人说可能是被人贩子拐走,割下舌头把腿打残然后让他趴在一个只有四个轮子的木板儿上去街上要钱。
说啥的都有,反正是活生生的两个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三姑
三姑是这几个兄弟姐妹中日子过得最好的一个。三姑父在兴农乡粮库的食堂工作,那年头儿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但三姑家却经常能吃上馒头。
三姑父胖乎乎的中等身材,平时总是笑眯眯地,跟那个演员傅彪长得很像。三姑父在所有亲戚中口碑也是最好的,谁家有忙都帮,谁家困难都伸手救济,所以三姑经常去看望二姑,每次过去都要拿一些粮食,给孩子买几件衣裳。
三姑家跟我们家一样,也是一个儿子三个女儿。表哥结婚后一开始一家人都住在一起,但后来因媳妇儿和三姑一家人总是磕磕碰碰的闹矛盾就搬出去了,这一搬从此就断了联系。
我曾经在兴农中学上过一段时间的高中,三姑家和学校仅一墙之隔,如果赶上雨雪天气,三姑就会叫我去家里住。表哥的小名叫小轩,名字和人一样文邹邹的,很腼腆。跟姑父一样,话很少,不笑不说话。我完全想不到他后来会变成那个样子,所以,千万别信什么三岁看到老的鬼话。
可能是因为表哥搬出去之后再也不跟家里联系这件事,姑父一气之下就病倒了,后来去医院检查,结果已经是直肠癌晚期,表妹说姑父晚上肚子疼的痛苦的呻吟声让人听了撕心裂肺,最后整个人真的就是活活被疼死的。姑父死的时候才五十来岁。
表哥从姑姑家搬走后就不再跟家里有任何联系,再加上姑父去世,三姑的心情也变得越来越抑郁和沉重,时常感到憋闷胸口疼,到医院检查,结果查出了乳腺癌。
左边乳房做了切除手术,又进行了六次化疗,之后还不错,一直都没有复发。
三姑开始逐渐走出家门,偶尔也跟周边的那些老姐妹一起打打牌。后来经人介绍与一个退休教师结缘,身边有了伴儿,儿女也就少了些牵挂。
三姑的大女儿也就是我的大表妹跟我关系比较近,因为表妹跟我年龄相仿,中考之前我们俩还在一个冲刺班做过一个月的同班同学。所以我们俩关系一直很好,也时常也会在微信上聊聊天。
表妹的老公是政府公职人员,按农村的土话说那就是一表人才,意思就是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干有才干。表妹的工作也不错,在一家银行上班,儿子不仅英俊帅气而且还特别懂事儿。表妹两口子无论去哪儿都是出双入对的,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在谈恋爱,我们也时常为此羡慕。
2018年,我不幸被查出癌症,当我把这个事儿告诉表妹的时候,表妹瞬间就哽咽起来:
“怎么这么倒霉啊!你很小的时候我妈说她有一次去你家,看见你正在外屋地(厨房)拿起锅台上的胰子(用猪的胰脏做的香皂)盒喝里面的水,小时候就这么可怜,现在还摊上这样的病,怎么这么可怜啊……”。
表妹越说哭的越伤心,她的话也让我想起小时候那个可怜巴巴的自己。
我说:“不用太担心,因为发现的早,只是胃癌早期,做了手术就没事了,通过我这件事儿,也让身边的人得到提醒,一定要按时查体!真有什么问题早发现早治疗,我这是早期,要是晚期就死翘翘了。”
表妹真的听了我的话,没多久就跟老公一起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但也就是因为这次检查,她从医院就再也没有回来。肝癌晚期,做手术已经没有意义了。
因为我做了胃癌手术之后就去了美国,有一次跟妹妹聊天不知怎么就提到了大表妹,妹妹说:
“你不知道吗?小敏(表妹的小名)已经死了,肝癌晚期。已经死了半个多月了。”
我瞬间泪崩,挂了电话,立即打开表妹的微信,我留言说:
“为什么啊!说好了等我好了咱们一起去旅行,一起去云南腾冲或者大理租个小院儿抱团养老,你不守承诺说话不算话!你赶紧回复我,你给我个理由!”
那一天,我什么都没有做,把表妹的微信朋友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表妹特别漂亮,而且脸上总是洋溢着明媚的笑容,表妹也是我们所有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中个子最高的女生,大约有一米七二左右。
我很少发朋友圈,但只要发一条就准能看到表妹的点赞,我本能的打开自己的朋友圈,找寻她的痕迹,我看到自己在这之前发的最后一条朋友圈,是在2020年的9月15号,我分享的内容是:最好的告别是当我时日无多,请尊重我的生命多于延缓我的死亡。上面依然有表妹竖起的大拇指,那仅仅就是在表妹去世的四天前,而对于她的病,对于她在那一刻的心情,她对我只字未提。
我依然保留着表妹的微信,没事儿的时候我还会和以前一样,在这里跟她聊聊天,虽然再也收不到她的回应,但是,我能感应得到,她在听。
2016年侄子结婚,表妹两口子还特意从东北来济南参加侄子的婚礼,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表妹去世后,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表妹夫整日郁郁寡欢,只要看见表妹的物品就流泪,后来就不能进自己的家门,因为只要在那个房子里他就能感受到表妹的气息,就忍不住的流泪。同事看到他这样的精神状态,就都跟领导说情让他临时在单位住一段,领导很通情达理,竟然真的同意了,
“好,那就这样,也算是值夜班吧。”
大家都认为,等时间长了,一点一点淡化就好了,因为毕竟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
就这样在单位住了将近一年,表妹夫的精神状态依然没有好转,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把自己的哥哥叫到身边说:
“我好像快不行了,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帮我做个证,我的死跟单位没有任何关系,单位好心好意的帮我,不能因为我的死给单位添麻烦。”
说完,表妹夫就闭上了眼睛。
表妹夫的哥哥立即拨打了110,之后就来了法医,鉴定结果是心脏病突发死亡,表妹夫的哥哥跟警察说明了情况,也把弟弟跟他嘱咐的话跟警察说了一遍。后来单位还按工伤给了一笔抚恤金,因为单位是按值夜班的方式让表妹夫住在这里的。
一个完整的家,一份完美的感情,就这样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在这个世界上悄然消失。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停留的时间就像蜻蜓点水一样,轻轻地来又轻轻地走了,不着任何痕迹。
这让我想到小时候看过的黄梅戏《梁山伯与祝英台》,梁山伯死后祝英台披麻戴孝到坟前,这时雷电交加,半圆形的坟墓裂开,祝英台一头扎进坟墓,然后从坟墓里飞出一对儿美丽的蝴蝶,比翼齐飞,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
三姑该怎么承受呢?我不敢问也不敢想。
小姑
小姑是奶奶改嫁后生的一个女儿,小姑的命也很苦,大约七八岁上父母也就是我的奶奶和那个后爷爷都相继去世了,之后小姑跟着我的爸爸妈妈一起生活过很短的一段时间,我还模模糊糊的记得,小时候妈妈只要是打哥哥,小姑就抱起哥哥拼了命的往外跑,哥哥到现在都还记得小姑的好,成家后也一直都对小姑很好。
后来,三姑结婚的时候小姑就跟着三姑一起生活。三姑说自己结婚的时候就等于带着一个拖油瓶,那时候最难的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启齿提这个条件。可见妈妈跟小姑的关系有多么糟糕,试想,我小姑那时候还仅仅只是个孩子。
小姑结婚后生了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小姑父人也很好,长得不算多么帅气但也周正。因为妈妈和这些亲戚相处的都不是很好,所以,我们和这些亲戚也鲜少往来。
就像小妹说的:“我对这几个姑姑几乎都没什么印象,好像陌生人一样”。
叔叔就更不用提了,因为根本就不来往。
唯一记得的就是有一次爸爸去叔叔家,带着叔叔的两个孩子回来,想让他们在我家住两天。两个孩子,大一点儿的是女孩儿,胖乎乎的,跟我二妹差不多大,小一点儿的是男孩儿,瘦瘦巴巴的,跟我小妹差不多大。
我们正在外面玩儿得起劲儿,妈妈突然把我们叫回来,硬生生地让爸爸把两个孩子送回去了。
自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