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的记得,二十多年前,母亲手捧一盆洋绣球,坐着火车千里迢迢从新疆赶回家的时候,是个夏天。她把花盆朝在窗台上一顿,几枝大粉球便花枝乱颤,一股生涩的气息从叶片上溢了出来。“真是棵臭球儿呢!”母亲说。
天竺葵花开,一大捧伞状花序簇聚成团,好似绣楼上的少女抛向意中人的彩球,所以坊间又叫它洋绣球,“臭球儿”则是祖母自创的花名。祖母对花就是这么任性,诨名爱称张口就来,从不掩饰自己的好恶。她称指甲花为“凤仙”,管太阳花叫“掐掐”,给洋绣球也改了称呼,我们也就跟着这么叫了起来。
洋绣球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小时候除过漫生戈壁的马兰草,花圃里的万寿菊,见到最多的就是它了。在新疆,但凡爱花的人家谁还没有一盆呢? 夏天到了,西北的气温才逐渐回暖,祖母把洋绣球从屋里搬进院子,丢到向阳的角落,十天半月想起来,舀一缸子腐熟的洗菜水,一次给它灌个透。只要接着地气,便能自开自落。
天竺葵是很好养活的花。剪一段新枝浅埋进沙土,很快生根长成一团新绿,再略施薄肥,又冒几点浅红,三五成簇,一朵朵“绣球”便有模有样的盛开了。团叶簇团花,叶翠花红,这样的搭配虽落了些俗套却十分讨喜,深得一家人的喜爱。只是有人不大能接受它叶子上的气味,倒不是特别难闻,生生涩涩的味道,若不去拨弄便也闻不到。母亲说过,蒸馏天竺葵的叶子提取的精油还带着一点玫瑰香,有镇静安神的作用。
和很多女人一样,凡是自己拥有过的花都想去看看它的花语,我也不例外。花语虽是舶来品,但弱化花卉外在的欣赏价值,而在花的象征意义上特别的用心着力,这大概和中国古代托物言志的咏花诗人是差不多一个心思吧。天竺葵的花语:偶然的相遇,幸福就在你身边。
知道这个花语的时候,我正翻看书页,听着水滴顺着刚淋过水的叶子嘀哒。自从祖母家的洋绣球被母亲端到这个阳台,它便老根不衰,新枝交柯,一岔接一岔的粉球儿不停地窜出头来。生长的年头久就长出了生命的形状,一丛花叶犹如一团慈云轻浮在窗台。母亲走了,祖母也走了,它依然健在,一棵草花能活十几年,说出来,谁信呢?
我早已习惯在与它的对视中,回想着那个端着茶缸走到墙角寂寂浇花的背影,还有那个爱逗引洋绣球散发满屋子味道的人,现在,她们都去了哪里?一切的发生是那么自然,花开花落,人来人往;或许又都是偶然,祖母随手插进土里的枝条长成了洒满母亲窗台的花影,也成为我记忆中的一根金线,被阳光抚弄和照亮。
《传习录》中有一句耐人寻味的观花语录:“汝未来看此花时,汝花于汝心同归于寂,汝来看此花,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汝心之外。”看花复看花,一次次相逢又别离,喜悦,感伤,悲欣交集。单从一盆花来看,时间似乎根本留不下什么难以磨灭的痕迹,更替迭代的生长经常让它宛若新生,而我深陷在天竺葵花中的种种情感体验,在女儿眼里或许都是幻象,那些逝去的时光里还有许多皱褶,我无力一一为她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