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二十七年前我转头狂奔、脚一滑扑倒在地的那一刻,我脸蹭着地,双手抱住后脑勺、还有耳朵,旋即我的头顶被噗噗地吹了几口热气,是那条大黄狗!它移开了一点点,咬住了我的肩膀,我感觉有两排钉子要把我钉起来,我绝望地叫着,我想我要死了。几秒钟后,它松开了嘴,逃之夭夭。那年我七岁,刚读一年级。
下一个镜头是防疫站,我哇哇地哭,肩膀还在疼,虽然恰好有一层毛衣护体,皮只咬破了一点点,但那种疼却是从肩胛骨里滋滋滋地钻出来的。我妈六神无主,拉住我,心肝宝贝地哭着。边上站满了也来打狂犬病疫苗的人,大人小孩都有,有一个老人的手还在流血。这条黄狗在那天清晨突然发病,从主人家里跑出来,四处流窜,咬伤了二十几个人,直到被乱棍打死。
那时我好害怕狂犬病发作,我听说这个病治不好的,死相还很惨。虽然打了疫苗,但听说疫苗也不是百分百有用,就是说,要想不死,还要靠一点或者不止那么一点运气。狂犬病毒有潜伏期,据说有的长达十年,就是说一个被疯狗咬过的人,他可以很多年都好好的,突然有一天就不行了,怕水、乱叫,然后死掉。
所以直到初中的时候,有时我还会想,理论上我还有突然发病的可能,谢天谢地,我还活着。
从那天起我一见到狗就会害怕。这是一种很具体的恐惧,而不是抽象的恐惧。什么意思呢?假如我在电视里看到一条狗,甚至看到那狗在咬人,我都不会觉得怕,但是如果有一条狗(哪怕是一只非常小的狗)在现实中走进我(不论是正面靠近、尾随靠近还是突然窜出),我的心就会砰砰砰乱串起来,我会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整个人往里缩。
电视里的狗不论有多凶恶,对我而言只是一种符号,它不会对我构成真实的威胁。但是现实中遇到的狗则都被我视为立即的、确定的威胁。更具体一点来说,当我与它的眼神对峙时,我能从中读出它想一口咬住我的野兽欲望,当我看到它的嘴略微张开时,我就会联想到它的下一个动作,就是突然扑向我,把我(不确定在哪个部位)紧紧咬住。
狗当然会咬人,如果人和狗接近到一个可咬的距离,狗咬人的可能性就无法被完全排除。
所以这半辈子我都没有摸过狗毛,没有爱抚过这种人见人爱的活物。
假设一位牵着狗的绝色美女从旁走过,我也会敬而远之。
当然这种恐惧感也会随季节的变化而不同。
比如夏天的时候我最怕和狗靠近,因为当时我穿着短裤,如果被狗咬到小腿,损伤直接而严重;而春秋季,由于有长裤护体,所以我胆子会大一些,如果有小狗靠近,一旦他有扑上来的迹象,我就敢一脚把它踢开,嗯,我时刻准备着这么做;到了冬天,棉裤上阵的时候,我就更加有恃无恐了,我敢说,体长七十厘米以下的狗都吓不倒我。
恐惧感还和路的宽度有关。
假设我走在一条小巷子里,和一条狗狭路相逢,那么这种恐惧感是很凛冽的,因为前无进路,退无可退,只有一战——所以我一般不走小巷;如果在一条大马路上遇见,那就好办多了,我会不动声色地远离它,甚至一溜烟跑到街对面,这样就绝对安全了,毕竟狗不会蠢到和我一样冒着被车撞的风险横穿马路。
我和不同的人一起走的时候,恐惧感也会有微妙的变化。
如果和我妈一起走,我会一把抓住我妈的手说,“妈,狗来了,狗来了”;如果和几个同性朋友走在一起,我会谈笑风生中悄悄挤到他们的中间;如果和我老婆走在一起,我会悄然减速,一言不发地跟在她的身后;如果那时只有我和我娃在,我会毅然把他举起,抱到胸前,然后等着和来狗决一死战,壮烈牺牲……
这种种鲜活生动的、与狗斗智斗勇的场景在我的头脑中无数次上演,虽然它们没有一次真正发生过,但是我还是觉得,狗,还是会来咬我的,嗯,再咬一次。
这是一种基于想象的恐惧。
它一次次地落空,又一次次地复原。无法排除它的根本原因是,在那时那刻,我们对下一刻会发生什么,确实是不知道的,可能会发生好事,可能会发生坏事,更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是一旦我认定坏事情会发生,它就真的像发生了一样。
太可怕了。
每次我读到“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句话都会晒然一笑,我会想,岂止是十年啊!虽然随着年岁渐长,记忆渐淡,对狗的恐惧感一年年在减弱,但是余威仍在,不敢轻慢。
“狗在靠近我—狗会张大嘴巴—狗会咬住我”,就像一组自动播放的动画,随时可能在某个时刻,重又播起。
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唤起这种恐惧的机会,比如我自己不会养狗,在外面一见到狗就躲远,去朋友家里前会先问他有没有养狗,等等。但这又是一个恶性的循环,因为我跟狗的互动越少,那么我和狗共处的记忆里,那个最初的回忆就永远占据压倒性的权重。我没有体验过狗向我撒娇,没有体验过狗和我玩耍,没有体验过狗舔着我的手并且毫无侵犯之意,所以当我一见到狗,就会再次唤起“狗会咬我”那似乎唯一的可能。
在绝大多数时候,我是一个相当放松的人,我乐观,我不徐不疾,我喜欢和人相处,而和我相处的人也通常蛮喜欢我。唯有在遇狗这件事上,我会骤然紧张,就像一只铁皮青蛙,突然被人把发条旋至最紧处。
然后我想到了另一些人,很多人,有些是我生活中的朋友,有些是给我写信的网友,有些是各种故事里的人物。我看到他们在生活中经常会陷入一种“非常紧”的状态,因为他们对于未来的态度,都是恐惧而茫然。
他们会为一些还未发生的事情而紧张,而焦虑,比如害怕辞职后的落魄无着,害怕考研失败后的走投无路,害怕失去伴侣之后的无所依傍。尽管很多糟糕的事情,发生的概率是很小的,或者即便发生也没有那么糟糕,但是他们会提前、自动地进入到一种“假设此事已然发生”的“迎战状态”之中,此时我就会想起年少的我,一次又一次在一径小巷里,和一条自顾自闲逛着的小狗剑拔弩张的时刻。
我可以想象在他们的头脑中,也有那么一些动画在展开:生离死别,众叛亲离,头破血流,穷途末路。然后他们不停地跟这些画面战斗,挣扎,然后精疲力尽。
他们也许会很努力,很拼;他们想达成的目标,清晰而明确;他们甚至会破釜沉舟,就此一搏。可是我知道,他们做了这么多,只不过是为了免于某种人为构建的恐惧。
如果我考不上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多可怕。
如果我考不上研究生,甚至不读个博,就找不到好工作,多可怕。
如果我一直买不了房,就结不了婚,多可怕。
如果我买了房,但不是学区房,孩子就上不了好学校,多可怕。
如果我的孩子上了好学校,但是没有报补习班,就要落在别家孩子后面,多可怕。
如果我的孩子没有考上好高中,就考不上好大学,多可怕。
如果我还没给我孩子买房,房价又一直涨,多可怕。
……
人生就成了这样无穷无尽的循环,我们为了避免一个我们所畏惧的结果而做事,我们竭尽全力,不过是为了免于恐惧,而这种恐惧夹杂了太多的预设和想象。
仔细想一下,在人生里的哪些时刻,我们是简单的因为喜欢而去做某件事呢?
哦,我觉得数学很好玩,所以我要玩数学。
哦,写小说虽然是不务正业,但我喜欢啊。
哦,我想造一个房子,亲手造一个房子。
哦,我想退学,我想辞职,我想晒太阳,我想重新开启一个人生。
……
很少吧,别说做了,我们甚至连想都不敢想。我知道狗狗好可爱啊,可是我就是不敢摸它。而我越不摸它,就越不敢摸它。
但也有极少数人,我遇见过,他们的心里是没有什么恐惧的。他们好像什么都敢玩,什么都敢做,他们做一件事不是为了担忧和害怕,而是为了喜欢和热爱。他们的头脑中也会上演一些动画,但这些动画不是灾难式的,而是梦幻式的。
在很多时候,我也有这样的体验。在我自己最热爱的事情——创作上,我就有这样的热情。我的第一本书《精进》如愿以偿畅销了,但我并不自鸣得意,因为我给我的第二本书订立了一个小目标,就是要让它在全世界畅销。我如此“狂妄自大”是因为,我写书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因为热爱。
你所担心的确实有可能会发生,但是这种担心无助于你免于厄运,你只是在回避,且战且退。这种战斗模式让你紧张,让你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植物神经系统紊乱,让你视野狭隘封闭,只能看到仅有的一两种人生路径。你经常走走走,走到走投无路,困兽犹斗;你慢慢地熬着,日复一日,不知何处是尽头;你有一种被盘剥感,你的自信、自傲、自负在一点点地风化,变成粉末;有时你在深夜痛哭、酗酒、纵欲狂欢,第二天醒来时假装满血复活。
为什么不换一种方式呢?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时间,慢下来,静一静,梳理一下自己从幼年到今天的人生轨迹。想想自己在这几十年里,曾经为何事而心动,为何事而心碎,为何事而无法自拔。听听你内心的声音,你内心的渴望,你到底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如何自己去定义自己的“幸福”,不是任何人为你所定义的“幸福”。
你可以选择去创造,用创造远离恐惧,你可以去做那些让自己更快乐、更强大的事情;你可以让自己放松下来,关注自己的呼吸、姿态、直觉以及一切。你可以选择,成为你人生的主宰,不为任何人而活,不为任何教条所束,去拥抱真正的自由。
把头脑中的动画停下来,去观察这个世界,觉知这个世界,真实的而非被涂抹的世界,快乐的而非被灌注恐惧的世界。
它本来的样子,是你所喜欢的。就像如果七岁的那个意外没有发生,我和狗狗们会是很好的朋友。
“喂,这是谁家的狗狗,可以借我抱抱吗?”
“亲爱的铜叔,你真的不害怕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