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青绿和苍黄夹杂的一地荒草,竟然令我有了不知所措的茫然,那些几乎超过我身高的青蒿枝条和芦苇茎秆潮水一样淹没了我。目光所及,看到的是零星的黑色石头质地的墓碑,还有比墓碑数量多一些的分散各处的松树或者柏树。偶尔,也可以看到依依垂柳柔美的枝条随风摆动,在这样的荒野之地阴森森的氛围里有些许温婉诗情的意味。
我是吃过早饭以后踩着一地泥泞来到这里的,这是村子里的公用墓地。从我记事起,几乎全村所有去世的老人都在这里安息。这是一片远离村庄靠近深沟的偏僻地方,四五十亩的面积,少说也有三四百人在将近四十多年时光里从这里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去年晚些时候,接近初冬,年近八旬的父亲在度过两年的病痛折磨之后,也被我送到这里。他和许多乡亲一起,被一抔黄土掩埋,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接受儿孙们的祭奠和跪拜之礼。
不到一年的时间,当我来到这里看望父亲的时候,我竟然找不到他的坟墓。当这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的时候,我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这如果说出去,该是多么可笑至极的事情啊!当然其中还有沉重无言的愧疚,难以说出的羞耻和深入骨髓的难过。快一年了,我安葬了父亲之后,在他头七那天离开,春节假期,我也只是除夕之夜给他烧香送纸钱。其他所有的日子,飘在异乡为生活奔波的我,虽然经常忙的焦头烂额,但是闲下来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就会想起苦了一辈子劳累了一辈子的父亲。父亲百日,我刚刚开学返校,清明节我带高三学生没有假期,暑假回来不到一天,匆匆来去,竟然也没来看过他。这次放假,被连绵的秋雨堵在家里,今天下午,我将离开,老天有眼,早上起来雨滴渐渐稀了。所以催促母亲早点吃饭,准备好上坟的纸钱香烛,我就匆忙动身赶到这里。
然而,一番寻找和辨别之后,我还是没有找到父亲的坟墓,路边有采摘苹果的乡亲拉着架子车路过,我不敢询问他们,那种尴尬会让我无地自容,我蹲下来躲开他们张望的神情。当我重新站起来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到刚刚一再搜寻的那座坟上。这是一座看起来比较新的坟墓,周围所有的坟墓都被荒草覆盖,唯有它露出黄土的色彩,而坟墓之上,有稀疏的谷子沉甸甸垂着尺把长的谷穗。虽然直觉和记忆告诉我,这里应该是父亲的坟墓,但是大半年来,旁边又多了六七座坟,再加上荒草丛生,我对自己的直觉和记忆产生了严重的怀疑,我不能也不敢确定。
燃起一根烟,眯着眼睛我继续比对寻找,我忽然想起,去年十二月初,过完父亲头七忌日,我走的时候,拍了几张照片留作纪念,这应该能找出来吧,如此比对一下,应该不难找到吧。赶紧翻出手机,仔细找到去年十二月八号的朋友圈,终于我找到了和父亲告别的那几张照片。一共三张,一张从右边拍的侧面照,一张收入整个坟墓甚至周围坟墓的全景照,另一张是正面的特写照。坟前是用近乎黄土颜色的砖块垒起来的放置蜡烛的神龛造型摆设,坟头有一个缀满白色花朵的中间有三尺见方的黑色隶书的奠字的硕大花圈,花圈前头,是我的兄弟姐妹送别父亲时候拄着的柳树枝插成一圈,聚在一起。砖头旁边有装着半瓶酒的酒瓶。尤其重要的是这张照片拍到了父亲坟墓后面的一座坟,那个坟前是用二三十块砖头竖起来摆放的一个有点歪斜的平台。我就是靠着这几张照片最终确定了父亲坟墓的确切位置。当我跪在父亲坟前的时候,我打量着眼前砖头摆放的形状,甚至多少层每一层多少块,特别是砖头因为烧制时候着火面不均匀,有些砖头侧面留下黑色的圆圆的痕迹,快一年了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那个花圈,就剩了一幅竹条被扎丝捆绑的骨架,那些缠着白纸条的柳树枝光秃秃的,只是当初倒插下去的方向没有任何改变。我拿出纸钱,点着了,一把香,在纸钱快要燃尽的时候全部冒着青烟,弥散着清香,被我恭恭敬敬地插在父亲的坟头。有零星的雨滴落下,和着我的泪水,一起流进我的嘴里,滴在我的衣襟。我知道,有些悲伤,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很可能与日俱增。
我围着父亲的坟墓转了一圈,我端详着坟上这个五六个平米大小面积土堆上即将成熟的谷子,突然间就有一种无比的轻松和释然。这些谷子,枝干挺拔粗壮,枝干底部修长的叶片变得苍黄,靠近谷穗的半尺长的叶片保持着碧绿的色彩和足够的弹性,有晶莹的水珠缀在叶面,轻轻颤动。谷穗超过一尺长,籽粒饱满,沉甸甸弯成优美的弧形,在我眼里,仿佛雨后黄昏天空出现的微型的彩虹一般美妙。我大概数了一番,谷子数量超过两百株,我挑选了最粗最壮的一株,折下谷穗,我要把它带回家里,告诉母亲,告诉我的所有亲人,这是父亲去世以后,馈赠给我们最好最贵重的礼物,值得我们永远珍藏!
父亲走了,虽然我们阴阳两隔,但是这将近一年来的三百多个日子里,我想父亲,有多少个夜里,在梦里哭醒了。然而今天,我知道,坟上这些枝干挺拔粗壮的谷子,这些粗壮结实的谷穗告诉我,父亲,他在那边应该过的不错。更让我深感诧异和惊奇的是,这一大片坟地里,我没有再找到和它一样长着谷子,哪怕长着其他庄稼的坟墓。这是最让我感到欣慰甚至自豪的,种了一辈子庄稼的父亲,该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他在另外一个世界,一定不会饿着!
我曾经想过,这个世界上,最有价值的职业,就是那些直接生产粮食蔬菜的人从事的行业。冥冥之中,父亲应该和我心有灵犀,他在另一个世界也种庄稼。我也和家人商量过,父亲三周年之后,我要给他立碑,立一块这个墓地里最气派最高大的墓碑。今天,我突然放弃了这个想法,每一年的秋天,庄稼成熟的时候,看到父亲的坟上没有被荒草覆盖却长满谷子,这应该是对他最好的纪念,也是气派最特别的墓碑。
当然,我知道,我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没有说服力,但我一定竭尽全力说服我的亲人。我也知道,数百年来,村里老人去世,起坟头的时候,无一例外都要在坟上撒一些五谷杂粮的种子,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习俗,我也明白父亲坟上的谷子就是这些种子萌发长成的。但是和几乎他同时甚至比他晚一些去世的老人坟上,和那些先他去世的老人一样,都是荒草一样丰茂,却没有一棵庄稼。我知道,给父亲起坟头的时候,母亲准备了谷子玉米麦子黄豆糜子高粱等,为什么偏偏就在一年后只是长出了谷子。
我不想去纠结于这些谜一样的很难考证清楚的问题,我只愿意相信这就是父亲去世以后馈赠给我们全家人最珍贵的礼物,还有他告诉我们不要担心他的信息。我想,这只我折下来谷子我要带回家留作纪念,其他的谷子让它自生自灭,鸟雀可以啄食,野兔也可以饱餐,即便如此,或多或少一定留下一些明年萌发的种子。假如有一年,没有谷子发芽,我就把这株谷子的饱满籽粒作为种子,继续播种在父亲的坟头,让它年年春日,发芽扎根,拔节孕穗;年年秋日,枝干挺拔粗壮,谷穗结实饱满!
此时,刚到墓地时候的那种难过那种悲伤那种愧疚,如同天空飘向西边的云朵,渐行渐远。我擎着这株从父亲坟头折下来的谷穗,一路轻松地离开,就像每一次远行,和他告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