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年的尽头,也赶上圣诞节和新年的假。HG终于又回到了上海的家。
今年的天气并不冷,似乎是一个暖冬,和爸妈吃过了胡家的新年聚餐,便躺在沙发里,看着一台又一台跨年歌会的重播,欢腾热闹的同时,却让HG总感觉有点儿说不出的空落。
而他觉得自己不该这样。虽然远去美国读书有了一年,但和国内的朋友们始终都没断了联络,时不时还会接拍广告,算是还了好几年前便欠下来的旧帐。所以离家远行的孤独,总被热热闹闹的繁忙工作冲淡着,还未来得及一品,人就已经蜷在最熟悉的上海的家里,怎么还会觉得空落呢?
新年的第一天仍然是个艳阳天。他决定出门逛逛。果然是暖冬,四处盎然着喜人的春意。连树叶都不打蔫,完全不似往日,只顾在寒风中瑟缩。如今个个挺直了身,拥抱着艳阳。
他觉得心情好的很,不知不觉间,车子便开到了古北。手微微地一颤。怎么?心里并未多想,怎么却到了这里?难道在潜意识里,他已把这里当作了另外的一个家了吗?
既然来了,索性掏出了电话,在一堆熟人号码里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他。
“你好吗?”他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和。
“好。”他安静地答道。台湾糯糯的软语在耳边响起来。他有多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了。好像,从去年巴厘岛的那个八月?
让他欣喜的是,电话那端的背景里没有任何的杂音。没有女人声,也没有婴儿的啼哭声。他突然想起来,原来一直不去打电话,不去联系他,抗拒的是什么。
“我在古北,你的家门口。”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
“呵呵,好,我正好也在。”电话那头的回答清晰而干脆。
他的心里一震,进而顿一顿,大着胆子问:“那我上楼了,方便吗?”
“嗯。”电话那边,只一个含糊的应答。而他却无法阻止自己停车,推开车门,疾步上楼。他185的身材,迈开长腿,仿佛只用了一秒钟便来到了最熟悉的那个门前。
“你这么快。”门打开一道缝,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不再瘦得像根电线杆。他的脸有些圆。是,陪产,陪小孩,一年来几乎没有工作,自然难保持平日的身材。只是,这样的他,不再如白豆腐或是白子画那样拒绝被污染,而也让那人间的烟火气至少改变了他的身材。
“进来吧,别忘了脱鞋,会踩脏了地板。”
如往日一般的低语,还有他一贯的洁癖,反而让他心里一暖,而后又是一紧。他害怕在这个古北的公寓里见到其他的什么,或是被改变过的痕迹。还好,一切都没有变化。就连客厅也还和先前一样,陈设几乎都没有变。这确实像他,是个懂得念旧的人。
他在沙发里坐了下来,他端来了热茶。他微微地一皱眉。
“红茶对身体好。”他低语道。糯糯的声音,绵软中透出的温柔能够把所有的坚硬都化掉。
HG却知道H爱喝酒,还抽烟。只是现在,人生角色的转变,让他连习惯也跟着改了。他猜测着他还保留着什么习惯,而哪些习惯与他有关。
电视机突然一亮,还发出了声音,他这才缓过了神。
“瞧,今天又有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了。”他低低地说着,“这是你喜欢看的节目。”
是,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不知不觉地竟然又过了一年。去年的这个时候,准确说应该是前年。“哈农库特指挥得不好,太过严肃了,生生把一场欢快的新年音乐会给糟蹋了。”他抱怨着说道。
“好了,好了,明年就是你喜欢的杨松斯了,他最爱搞笑。”他安慰着他道。那个时候,他和他还是朋友,他们的手里还有清酒,而屋外还有雪花,高耸的松柏枝头挂着最纯洁的点缀,而依稀之间还能远远望见水之教堂的模糊轮廓。
而他清越的眼眸,穿过了雪花,落在水之教堂上,让他也随着移过了目光。那简直是极简主义的标杆,又蕴含着天人合一的深意。如果真的可以在那里举行一场婚礼的话,那么之后再平淡如水的日子,也可以让两个相爱的人天长地久吧?
只可惜,他后来确实是参加了一场婚礼,却是在东南亚的巴厘岛,与水之教堂截然不同。而他只身前往,不像是去参加盛宴,更像是奔赴一场危机四伏的单刀会。当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说着最对的笑话,坐在他的身旁,解救着那个名义上的主角但却最为孤寂尴尬的他。那一晚,在欢天喜地的婚礼现场,他们两个仿佛都是局外人。
思维还停留在巴厘岛宝格丽酒店的时候,第一个音符就已经进入了耳朵里。HG才意识到,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已经开始。又是金色大厅,气势恢宏,又是维也纳爱乐乐团。又有几个在昨晚喝酒狂欢,酒意未醒的家伙,还顶着红红的脸蛋,坐在乐手席里,享受着新年的欢乐,也制造着新年的欢乐。
而今年,让他欣慰的是穆蒂回归了。“说起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历史,可谓源远流长。而对中国人来说,最经典的是卡拉扬在1987年的演出,但最熟悉的人则是穆蒂了。他在90年代三次执棒,让人们记住了这个帅气但下巴有点大的意大利人。”
这个时候,H突然在身边幽幽地说起话来。HG侧目看着他。H则端着一杯茶,微微前倾着身子,啜饮了一口茶水,而后扭过头来笑笑地说道:“我在学你说话,你看像不像?”
他无语了,思忖半晌,这才点了点头,回道:“嗯,台词功力见长。”
“这是拍《如懿传》的功劳。”H又呷了一口茶,淡淡地说道,“那些台词整死我了。”他的语气中多有抱怨。
“比你以前拍的那一部《他来了,请闭眼》还难吗?”
“不一样的,《他来了》是现代剧,而《如懿传》则是古装,词句挺古雅的。”H说着,语气中又带了一丝骄傲。
他笑了。他总觉得他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身体里永远都藏着一个演戏的魂。有时候也说不清,到底是这些戏剧人物赋予了他各种关于生命的体会,还是他将自己对于人生的琢磨施与了他的角色当中。说不好到底是谁成就了谁。
他只知晓他刚刚杀青的乾隆皇帝是一个怎样卓越而又复杂的人物。他是皇帝,拥有无上的权力,仿佛什么都匍匐于他的脚下,玩弄于他的股掌之间。但他同时又是一个凡人。他有着七情六欲,有着常人的诉求,更有着对于爱情的执念和向往。
在《猎场》首映前,便有记者问他:“本年度最关注的影片是什么?”他脱口而出:“《如懿传》。”记者于是问,“是因为H吗?”HG摇了摇头:“原因很复杂。”
不错,真的很复杂。他一直都想看看,H是怎样演绎这个皇帝的,他赋予了他什么。而他更想知道,他还保留了些原来的什么,可以让他留恋,回味的什么。而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懂得。
“你瞧,今年又有《维也纳森林圆舞曲》了,这首曲子你最喜欢,我也喜欢。”H拍了拍他的腿,很有些兴奋的说着,把他胡乱的思绪又拉回到了音乐会上。
HG笑了:“你居然也染上了我的习气。”
H却白了他一眼:“这曲子本来就很好听,好不好?”说罢,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顺势站起了身。
“你怎么?”HG问。
“才想起来,不知不觉的,已经是音乐会的下半场了,时间不早,你饿了吗?”他很认真地问。
HG摇了摇头。
“你别和我客气。现在很方便的,还可以叫外卖了。我中午吃了顿卤肉饭,还剩了一些。你要不要凑合一下?”H说着,向厨房走去。
HG坐在沙发上,闷声不语。H初为人父,习性却不改,还不会自己做饭,仍然喜欢用外卖来糊弄。若放在平日,他会撸起袖子下厨,显摆堪称他胡家绝技的番茄炒蛋。而今天他却没有动,任H去折腾外卖的剩饭。他珍惜他身上还可以保留的昨日的影子,不会因为人生角色的变化而被淡去丢下。
此时此刻,电视上一首《南国玫瑰圆舞曲》迎来了一群美丽的舞者。每一年,芭蕾舞都是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绝对的亮点,而在今年有些沉闷的音乐会上则更加不例外了。西京尔皇亭这美丽的风景,辅以维也纳国家芭蕾舞团美丽的艺人们,那绚丽的舞步让他的心也随之旋转。
“诺,给你。”一碗卤肉饭已经送到了眼前。
“这是你剩下的?”他抬头问。
“是呀,我用微波炉热过,高温,无菌的。”H很认真地回答道。
“好啦。”他实在憋不住笑,从他手里接过了碗,吃得狼吞虎咽。
一边是熟悉的卤肉饭,一边是缤纷的彩裙,一边还有他,这才是新年。他过得最好的,最让他珍惜的一个新年。
终于又到了《蓝色多瑙河圆舞曲》的时间,又到了《拉德斯基进行曲》奏响的时分。穆蒂也转过了身,指挥现场观众随着音乐打着节拍。这是大家最喜欢的时刻。台上台下,不分彼此,一并的欢腾热闹。这样的一刻,才是新年,真的新年。
管他拉德斯基到底是什么人,管他施特劳斯算不算古典音乐家。管他国籍,管他肤色,管他语言。电视内,电视外,金色大厅内,金色大厅外,海峡这边和那一边,所有的人全部浸在同一首《拉德斯基进行曲》里。
最后的一个音符落了下去,穆蒂弯腰向观众致意。掌声四起,向这位年逾七旬的老人致敬。因为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在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露面。从此,这个中国人最熟悉的外国指挥家很可能将永远从这场音乐会上消失不见。
沉默良久,空气也有些闷。H端着茶杯,终于开了口,“听说,你的《猎场》挨骂啦?他们说你没演好?”
“是,”他笑了笑。H转过了脸,神色郑重地看着他。
他依旧笑着:“我没什么,挺好的,我终于摆脱了梅长苏,也终于又成为了平凡的人。”
他真诚且释然地笑了。他跟着他也笑了。
两个人笑了一阵子后,他发现手里的碗已经空了。那碗卤肉饭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他吃完了。拿着空空的一个碗,他有些怅然若失,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来掩饰此刻的尴尬。
“给我吧,我拿去洗了。”H伸出手来低语道。
HG有些不舍地把碗递了过去,然后说道:“时间不早了。”说罢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企盼。
“哦。”他却只轻轻地回了一声,拿着那个空碗,转身向厨房走去。
HG猛然站起了身,跟在了H的身后。他想把他拦住,和他再说一些什么话。而H也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地刚好在此时转过了身。
四目相对,两个人却皆是默然。不知道是因为想说的话太多,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还是能说的话太少,而该说的什么,彼此全都了然。
他只看到他的眼里亮了亮,写满了他看不懂也看不清的神色,宛若苍茫而空阔的星海,让他无从分辨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只知道,无论他想的是什么,都不可能改变任何事。他和他,只能就此止步。
于是,HG向后退了两步,手放在身后搓了搓掌心里的汗,有些慌乱地说:“天,天好像不早了,我该走了。”
H点了点头:“嗯,你爸妈还在家里等着你吧?晚上开车小心些,注意安全。”说完便转过了身,走进厨房里,再也没有回头。
H站在水槽的前面,听着HG的脚步声,还有屋门的响声,而后一切便都消失了。他打开了自来水龙头,洗着手里的那个碗,同时透过面前的窗户,看着此时的夜色。
他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小区里的街灯闪烁,前排的楼房也都亮着灯。夜并不深,而他很努力地看着。但除了法国梧桐投下的阴影,还有今晚格外明亮的月色外,他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那纤长的熟悉身影,也没有那柔柔的带着温暖的尾灯光芒。什么都没有。
他觉得有些失落,低下头继续洗着手里的那个碗。他很认真也很努力地洗着,洗去那碗里剩余的油渍,也洗去那碗里的味道,那是他留下的味道,他想把它洗得干净些。
他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应该来上海,虽然打着做宣传的旗号。他现在是丈夫也是父亲了,他不该有太多的想法,而HG也一样。
他不是梅长苏,他也不是白子画。那两个都是小说里、电视剧里的人物。而饰演这两个人的他们却是凡人。没有麒麟之才,更不会呼风唤雨,有些什么,他们同样的无能为力。而树立在两人之间的那道无形界限,他们谁也没有能力跨过。
想到这里,他怅然若失地回到了卧房里,在床边坐下。偏过头去,那本简媜的《女儿红》还在手边,那是他曾经喜欢看的书。他昨天翻开的书页,犹落在《四月裂帛》的那一篇。
他偏巧看到了那一首诗:
“我随手抽了把单刀。
走了趟雪花掩月。
无声的月夜。
只有鸽子簌簌的飞起。”
他不禁遥想,这个时候,雪庐里的梅花是不是又开了?而梅长苏坐在那道门里,手里执着暖炉,又在念着什么样的诗?在遥远的长留山上,白子画在绝情殿里会不会舞起一套云霄九式的剑招。在那个无声的月夜里,恐怕只有粉红色的桃花陪着他飘了一地。他与他,一个江左梅郎,一个长留上仙,说到底,都不过是两个异常孤独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