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了。
像我妈说的那样,没有痛苦、安安静静地走了。这几天一闭上眼睛,就会萦绕一些奶奶的身影,睁开眼又会醒过来:她已经乘白鹤去了,我们祖孙的故事已经无法继续。其实我和奶奶的感情很淡,淡到我在脑海里盘点过往生活里照面的场景不足二十回合,没有太多可以缅怀的过往。但如果拿我的记忆来拍电影,这寥寥二十个镜头,也许能讲一场故事,时间是厚重而踏实的,他能把人和人的故事变成无声影像,化作细语,娓娓道来。我是个感情迟钝的人,奶奶的去世令我想起了很多过往,比如那些年读完欲罢不能的《乡关何处》,这般叫人进退两难不得不撒手以自省、可嚎哭亦可婉啼的场景,与如今我的心情如出一辙,不妨将琐事记录在此。
每一个孩子都有四个长辈,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他们通常都是童年回忆的重要角色,而我却例外。外婆英年早逝,外公住的远不常见,在我七岁那年就走了,脑海里印象接近于无。爷爷常年独住且很少说话,初中时病逝,交集极少,奶奶是唯一与我交流多一些、陪伴时间更长一些的长辈。如今,我的四位老人都离我而去,化成一抔黄土、一捧青灰,永远地活在相片和记忆里了。
奶奶有九个儿子,没有女儿。多子是福,为乡邻所称道和羡慕。但儿子多,媳妇也多,是非更多,在我印象里,奶奶一直是独居。那时候大约二十年前,七叔搬到城里,三间瓦房留给爷爷奶奶,我还在乡下读书时常在父母没有回家时光顾那里,电视机搁在木凳上,我坐在床边看动画片;墙上挂着老照片,儿子的孙子的,儿孙祖孙的都有;堂姐丽丽没有母亲照顾,她和奶奶一起住,我常和姐姐一起玩,她长我不少,她喜欢看港剧、琼瑶言情小说,那会我也跟着一起看。
那时农村瓦房居多,厨房多为独立的一间在堂屋右侧,面向朝阳,炊烟燃起,生活的烟火气尤为浓郁,奶奶家的厨房也不例外。灶台大锅、挑水备用的大水缸,井然有序的锅碗瓢盆在碗橱里,每到饭点屋顶烟囱就滋滋滋地发出柴火燃尽的声响、升起袅袅白烟。堂屋去厨房是一条用两列砖头平铺的小道,逢下雨就会难走几分,有一次冬天冰冻,奶奶忽然昏倒在了这条小道上,棉袄太厚,我一小孩无法搬弄,狂奔去找邻居帮忙,好在无大碍。后来我就知道奶奶高血压,药不离口。
,来之前熟悉下家里的人员变故大事小事,在床上一躺就开始问东问西,念念谁的好,念念谁的不是,甚是可笑。如果没有灵验的坏事,老人会觉得花了钱奏了效,灵验了便是「神准先知」。我童年体弱,多次感冒高烧,奶奶常用「站水碗」的占卜仪式为我驱除病魔,特别神奇。长大了才知道感冒是会自愈的,而筷子在碗里站立也能用物理常识来解释,不禁莞尔一笑。也有高烧久久不退的时候,通过更高超的迷信手法「医治」好的案例,我爸妈算有一点文化不信这一套,但拗不过长辈,如今我手掌内侧两个长长的刀口,便是迷信的记号。
奶奶其实很热心肠。虽然奶奶不是带我长大的人,但儿时也没少在奶奶家蹭饭,粗茶淡饭当饱,不是山珍海味却胜似山珍海味。我的堂兄妹有不少都是奶奶带大的,他们少享福不说,也没少其他儿子儿媳的白眼和诟病「偏心」。我读大学时,邻居因为车祸要了路人一条命,路人的家属来闹事,八十有余的老太太居然还心生怜悯去劝架,不料被人推搡倒地断了腿,回去看望她时,都说钢筋注入腿内不再取出,奶奶从此走远路都要一个像拐杖一样的支架来协助。这一次奶奶过世,那个被劝架的「闯祸司机」忙前忙后,也算是归还情愿。
我工作之后,逢年过节也都会给奶奶带一些营养品,她多数时候不吃,分配给其他儿女,有一次买了进口老年奶粉,她说喝不惯摇摇晃晃地送回给我爸妈。从那以后,就见一次面给一次钱,希望她能自己买一些自己喜欢的,然而每一次照面,那个朴素的屋子都是一如既往朴素,不愿开灯省电,老旧的电视偶尔播不出画面,锅碗厨具破旧,儿女各奔前程无人问津,甚是残酷,但奶奶从无怨言,现在想想「子欲养而亲不待」正是述说着这些儿女的心结。
这一次奶奶重病卧床,我的父母坚持去医院时,一致遭遇其他儿女反对,我这个孙子更是无从下手,只能末了给些钱(钱有何用?一无是处)。他们请来医生在家吊水,缓解奶奶的头痛,奶奶也很争气,能说笑也能吃喝,就是一个人起不来床需要人服侍照顾,儿媳妇轮流值班。因为长辈担心奶奶大限将至,月初召唤儿孙回家探望,我和弟弟们回家时,一面斥责父母「不孝」,一面想尽办法劝说长辈带奶奶去市区医院住院查诊,他们含糊地答应着,临走时去看了一眼奶奶,瘦了很多,状态倒还行,以为她只是单纯的机体衰落、抵抗力下降,会有好转之日。
没料,她这么快就走了。好在没有哀嚎、没有疼痛,安安静静地走了。也许这是一个「迷」,一个人走了,有没有疼痛,后人怎么也不会参透。
料理后事时,讣告满天下,九个儿子操办的「风风火火」,言之「最后一回」,令我想到了「非诚勿扰」中开追悼会的片段。人固有一死,或风光,或黯然。走了,一切都变得没有那么要紧,而世事还要继续,地球依旧转动。
大概是苏童小说里样子,奶奶用安详的口吻在诉说「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至于西天有没有极乐,白鹤是否能飞到彼岸,我们都无从得知。
但我们知道,从她化成一抔土、一阵青烟时,她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