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四年(1647),36岁的函可和尚陷入到“私携逆书”案中。
一个不问红尘的僧人,何以身陷杀头逆案?
函可俗名韩宗騋,广东博罗人。他是前明礼部尚书韩日缵的长子,一个标准明遗民。
函可因撰实录《再变记》,并为南明小朝廷传递书信,但却意外躲过死罪发配沈阳。
陈寅恪先生言函:“反清运动奔走游说。”
一个南来和尚开启盛京流人的序幕。
三百年前那个衣衫蓝缕的和尚,撒下流人诗第一粒种子。
“逃山浮海”是遗民行止,但戴罪之身并无山海可逃,聚在一起“诗酒酬唱”,是最能寄托遗民心绪的方式。
顺治五年(1648)四月,函可及徒弟法纬等四人被判流放盛京“奉旨焚修慈恩寺”。
炼狱之难国恨家仇,函可在困厄中以歌咏吟抒国殇之痛。
函可之后流放盛京地区的左懋泰,也是东北地区最早的流人。
顺治六年,前明进士莱阳左懋泰举家百口被流放铁岭。
同气相投旷思劫生,尽管星散各地,却频频交往诗文酬唱。
顺治七年,东北第一个文人结社冰天社出现在盛京。
流人们借左懋泰的生日,结成30人左右的松散社团。
这年年底,函可发函邀集辽沈“遗老流民”聚会,为左懋泰祝寿颂诗。
函可首倡为诗,响应参与者共33人,囊括了当时盛京地区几乎所有不同出身的文人。
七天后为函可生日,左懋泰牵头诸人再次集会应和。
两次唱和赋诗86首。函可言“聊借雪窖之余生,用续东林之胜事”。
本邦社会僧俗虽若河井,然僧人俗化让此特殊群体产生大量的社会活动家。
函可与各界广泛交往。甚至海城县县令王令与函可都过从甚密,函可赞其“一局残棋一卷书”。
函可没有料到的是:他生前因文字罹祸,身后也在劫难逃。
乾隆四十年(1775),即函可逝后116年,乾隆查缴禁书。
“凡函可住过的寺庙及双峰寺所遗碑塔,尽行拆毁”。连《盛京通志》中所载事迹也逐一删除。
《千山诗集》、《千山语录》被列入禁书。
秦火残灰下的1400余首诗,是清初东北社会的文珠史录。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 仲春,奉天尚阳堡的军兵仍穿着棉衣。
32岁的陈梦雷历经一个月的折腾,早万念俱焚。
一天50里带枷行程,流两千里到尚阳堡(开原)给披甲人为奴。
流,是清朝《大清律》中笞、杖、徒、流、死等五种刑罚之一。
东北荒凉偏僻原始未凿,清初为流徙罪人之地。
陈梦雷为人熟知,不止因编纂《古今图书集成》,
更因他“附逆”及与朋友反目纠结灵魂的曲折际遇。
闽人陈梦雷少有才名。康熙九年进士,翰林院编修,是功力深厚的大家。
奉天府尹高尔位使其脱离奴籍,以优礼延至府中。
当时朝廷号令各地主政者纂修方志,盛京方志虽有文人参与,
但最重要的《盛京通志》,却因无作手迟迟难成。
奉天府尹聘陈梦雷主修《盛京通志》,并负责指导各地修志。
不仅《盛京通志》很快修毕,《海城县志》《承德县志》和《盖平县志》亦顺利付梓。
修志为系统工程,史辨史眼非一朝一夕之功。
陈住的沈阳城西素园“云思草堂”,康熙26年夏建就,亦为文士相聚的中心。
康熙帝37年东巡沈阳,陈梦雷迎至抚顺匐伏道左,进《圣德神功恭纪》百二十韵。
康熙面对此情此景,应该是很受用的。
陈布雷流奉17年,几乎所有流放或寓居于奉的文士都与陈有交往。
一群文士的到来改变塞北文化的生态。
这批文化流人,掀起地方文化热也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地域形象。
清初流人到来前的盛京,教育十分落后。
除了皇家贵戚子弟觉罗学校,私塾无一例外地缺乏高水平师资。
由于缺乏教育,某些官府文书甚至写在木牌上,“边外文字多书于木,往来传递牌,存贮年久者曰档案”。
流人改变了东北的这种状况,为教育启蒙开路。
数以万计的流人因触犯刑律而被遣发东北。
流人通文墨,多以教书自给为较普遍的生计选择。
流放文人杨宾概括:“贫而不通满语者则为人师,终岁所获,多者二三十金,少者十数金而已”。
聘为富户西席年收入二三十两银子,这是东北流人中的普遍状况。
顺康年间,许多知名的文化流人,都在盛京地区从事过私塾教育。
沈阳是盛京地区文化流人比较集中的地方,流人蒙师亦很多。
著名学者陈梦雷“在塞外十余年,公卿子弟受业者众”。
而较早的原四川巡抚赫浴,顺治十五年(1658)流尚阳堡,建格物致知之堂。
常与当地士子聚会“读书讲学无间寒暑”。
郝浴号清入关第一进士,27岁考取一甲进士,历任刑部主事、湖广道御史、巡按四川。
1658年郝浴有幸宽赦为民,他在铁岭“南门内之右”开始讲学生涯。
他购置大量“天下图书”,以备生徒学习,讲堂取名“银冈”。
流人左懋泰、戴国士等人,纷纷把子弟送其门下,书院“人文蔚起,科第连绵”。
康熙十二年,郝浴官复原职,他将书院全部无偿留给当地。
当一批文化修养高、视野宽阔的流人加入蒙师行列,盛京教育结构发生根本性变化。
清盛京地区流人按地域可分三大群体,以函可、陈梦雷为代表的沈阳流人群;
以左懋泰、郝浴为代表的铁岭流人群和以季开生、丁澎为代表的尚阳堡流人群。
众多流人可谓群星灿烂,其诗文、所治史志及教育等堪称硕果累累。
流人间形成的文化氛围,构成了独特的盛京流人文化圈。
盛京文化是在文化流人撑起的骨架上才生出血肉。
顺治十年,少詹事李呈祥;十三年,大学士陈之遴及其妻徐灿陪同流放;
康熙二十八年,太常寺少卿赵崙,与郎中高启元、御史鹿廷瑛、马光一道同遭流放而至;
二十九年,翰林院编修杨瑄流放沈阳当差;三十年,翰林院侍讲戴梓举家流放盛京⋯⋯
一个流人文学群体,非挑单帮的孤立行为,是共生、共勉、共进。
长流戍所不返的戴梓,留下300余首诗展示内心世界及辽沈大地的景象。
陈之遴的《浮云集》虽所收诗词不多,却情深意挚。
历年流人中总是充诉才华横溢的文士,更有女诗人。
顺治十四年十二月,大理寺左评事张我朴(被斩)妻朱又贞流放出关。
朱又贞在冰天雪地之中来到了苦寒的尚阳堡。
在这里朱又贞结识了跟随丈夫陈之遴流放至此的徐灿。
徐灿是江苏吴县人。光禄寺丞徐桴之女,著有《拙政园诗集》。
两位天涯沦落人惺惺相惜,才情女子时时以诗唱酬。
除了与徐灿有诗往来,朱又贞还与张天植的两位夫人以诗交往。
流人文化不仅是男人们的创造,更有当时不多见的女诗人们。
顺治十六年,朱又贞满怀悲愤幽怨之情离世。
流人丁澎在她遗诗集序悲情地写道:“幼兼道蕴之才,金闺咏絮;继上缇萦之疏,碧血成丝。”
才情与风骨远去,化为长满绿茵的黄土⋯⋯
参考文献
《辽左见闻录》、《千山诗集》、《浮云集》、《拙政园诗集》、《松鹤山房文集》、《东北流人文库·流人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