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一抖袖子,“啪嗒”掉出来一个物事。捡起一看却是个香囊。香囊无香,露出几丝头发。他拆开香囊一看,是一缕青丝。触手一摸,即知是黄蓉的。
脑子里虽然还有些糊里糊涂,心中却似有所感,酸酸涩涩。
自己的衣服鞋子果然无一处不舒适,穿戴好了清清爽爽去城上见了鲁有脚。鲁有脚面有喜色,见他上城来,忙迎上去道:“郭大侠!大喜!蒙古人像是要退兵了!”
郭靖又惊又喜:“啊!这是真的?”
“是啊是啊!探马来报,蒙军后方已渐渐撤出南阳,像是要开拔往北方去。虽然不知缘故,但粮草都先走了,可不是要撤了吗!”
郭靖大喜过望,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蒙古人围困襄阳数月,各种招数使尽了,也无法更进一步。眼看要入冬,撤兵也是情理之中。
“那,那我准备准备,这就去找蓉儿!啊,不对,丐帮可有蓉儿的消息吗?”郭靖想起这个一腔兴奋又冷下来。
鲁有脚摇头道:“自上了终南山,帮主就没了音讯。终南山已被蒙古人烧成焦炭了,也不知帮主现在如何。”黄蓉卸任帮主已有大半年,丐帮中人还是习惯称她帮主。
郭靖眉头紧锁,“蒙古人烧了终南山?”
鲁有脚道:“是啊,全真教不肯受蒙古人册封,已不知撤到哪里去了。蒙古人一气之下,便下令烧山。可惜了重阳宫,就这么毁了。”
郭靖一边听他讲,一边在室内踱来踱去,“那蓉儿确不在山上吗?”
“是,灞源的堂主田易听说终南山被烧了,带几个弟子去找过。全真教丘真人曾经见过帮主,说她去了古墓找龙姑娘。之后就不知道去了哪。田堂主他们绕着古墓找了好几圈,没见到帮主。”
郭靖背后暗生凉意,捏紧拳头道:“我去趟终南山。”
鲁有脚点头应道:“蒙古既退兵,郭大侠便放心去吧。在下虽不懂军务,给吕大人打个下手还应付的来。”
郭靖犹豫了一瞬,又道:“恐怕还要去趟绝情谷。天竺大师和朱师兄他们一进绝情谷便没了音信,不知是否遇险。我带着过儿去走一遭,能早一日也不要晚一日。”
“郭大侠说的是。这几日杨兄弟又瘦了不少,看着可不太好。”
郭靖叹口气,“世间安得双全法。若不是身系国事,用我一命保他们平安可不是好?”
鲁有脚也不知该劝慰他些什么,良久才道:“……只怕黄帮主也是这么想,这才把郭大侠你送走。”
郭靖苦笑一声,“我又何尝不知道她的心呢?罢了……这里就托付给鲁帮主了。若是万一……我回不来……这副重担就交托给你了。”
鲁有脚不以为意:“郭大侠你这是怎么说的。你们必当平安无事。再者,老叫花子可也是大宋百姓,就是帮主常说的那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别的,又计较什么?”
郭靖一笑:“是我迂腐了。既如此,那我今日便上路。”
鲁有脚拱手道:“一路顺风。”
郭靖回到府中,径直去寻杨过。快到杨过房门时,听得一阵争吵声,正是郭芙在怒斥杨过。郭靖怒从心起,“砰”一声推开门,喝道:“芙儿!你怎么对你杨大哥如此无礼!”
郭芙一看父亲进来,顿时吓的噤声。杨过捂着胸口满头大汗,咬了咬牙对郭靖道:“郭伯伯,不怪郭姑娘,是我对不住她。”
郭靖看了眼郭芙,沉声问道:“究竟是什么事!”
郭芙欲哭,又被爹爹的眼神吓到,支支吾吾道:“爹,他,他跟武师伯还有大武小武他们说,说……我是他未婚妻子……”
郭靖一愣,“过儿…”
杨过有些头疼,忙道:“郭伯伯你别误会,当时武家兄弟为了郭姑娘自相残杀,武师伯求我救救他们,我这才跟他们胡说八道……谁知武师伯回了城到处宣扬……这才惹怒了郭姑娘…此事是小侄鲁莽,还请郭伯伯见谅。”
郭靖本以为他回心转意,闻言微微失望,道:“原来如此,却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莫放在心上。”
郭芙不依,“爹!……”
“好了!”郭靖看她不依不饶,气道:“你怎么还是如此不懂事!敦儒修文若不是为你,又怎么会去城外打斗!你杨大哥之所以受伤,还不是因你而起!”
郭芙见爹爹只是责骂自己,半点不追究杨过,又气又怨,只可惜母亲不在,不敢跟父亲硬碰硬,只好恨恨的瞪了杨过一眼,跑出门去。
郭靖看着女儿的背影,摇了摇头,“这丫头真是给蓉儿宠坏了,过儿,你不要怪她。”
杨过咳嗽两声,慢慢道:“小侄不敢。”
郭靖扶着他到床上半卧,“过儿,蒙军要退兵了,我预备去绝情谷走一趟。”
杨过一愣,道:“郭伯伯,你不去找你的小女儿吗?郭伯母难道不急?”
郭靖见他性命垂危,还替自己一家着想,心里感动,道:“过儿,所以我想今日就出发,先骑红马去终南山找你郭伯母。你和芙儿一起上路,待我寻到了蓉儿,我们约定一地相会,一起去绝情谷。”
杨过一愣,“郭伯母去了终南山?怎么会去终南山呢?是姑姑还是李莫愁?”
郭靖呆了呆,才想起他并不知道小龙女回终南山的事,道:“你郭伯母听说龙姑娘回了终南山,她忧心小女,这便追了过去。”
杨过仍是不解:“可襄儿在李莫愁手里啊…”随即醒悟,李莫愁是要拿郭襄换取玉女心经,于情于理最后都要回到古墓。黄蓉并不知晓她们的行踪,于是到终南山去碰运气。“那郭伯伯,我姑姑可好?郭伯母找到襄儿了么?”
郭靖忧愁满面,“唉,就是音讯全无才让人担心。我来跟你说一声,这便要走。只是你和芙儿……”
杨过扯了扯嘴角:“只要郭姑娘不生我气,我是没所谓的。”
郭靖也拿自己这个鲁莽暴躁的女儿毫无办法,只好一再叮嘱她万不可对杨过不敬,在绝情谷聚首前一定要照顾好他。郭芙满肚子委屈怒火,只是不敢对爹爹讲,心里暗暗恨的咬牙切齿。
眼看天色要过午,郭靖再不敢耽搁,将令牌托付给鲁有脚,一骑绝尘直向终南山。汗血宝马果然神骏非凡,太阳将将要落山时,已经到达终南山脚下。
郭靖在数里之外已经闻到树木烧枯的味道,远远望去一片黑黄,到近前一看,原本山林茂密的终南山,果然成了一片焦土。山下稀稀落落的村子早已荒无人烟,山中一片死寂,竟让人毛骨悚然。
他骑着马由北坡上山,一气儿奔到了半山腰,运足中气,发出响彻云霄的啸声,啸声划破刚刚沉下来的夜色,山谷中回音不绝。然而回声渐渐平息之后,仍是一片死寂。
郭靖依着自己的记忆,牵着红马,慢慢行向古墓。山里夜来风疾,呼呼的风声伴着偶尔听见的乌鸦嘶鸣,饶是他这般当世一等一的高手,也不免心惊胆寒。他一边走,一边喊着“蓉儿”,生怕错过了什么角落没看到。好在大风吹散了云朵,月色明亮,否则这山里连个火把都找不到,摸着黑跟盲人也没什么差别。
他心中一直有个隐忧,蓉儿出城时,身子不好,若不是天竺大师那颗救命灵丹,只怕连床也起不来。她这几日还不知道怎么过的,若是病倒在这山里……他不敢继续往下想,边走边找,慢慢探到了古墓边上的水泽。
绕着水泽找了一大圈,也没见到蓉儿的踪迹,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脚下踩了一团奇怪的物事,就着月光一看,原来是马粪。他本以为是红马的,往前看发现还有不少,登时醒悟,这必是蓉儿骑的马!哪怕是蛛丝马迹,也让他心里踏实不少。他在蒙古长大,自幼与马儿为伴,有了这些马粪做引,便顺着马粪的痕迹去寻马蹄印。冬日泥土结块,只有一层淡淡的蹄印一直往后山去,郭靖仔细分辨,一直追到后山砂石集聚的地方,竟没了踪迹,不由满心失望。
其时山谷中一人一马,一轮明月照将下来,颇有遗世独立之感。郭靖忍不住大喊一声:“蓉儿!”山谷中亦响起“蓉儿~蓉儿~”的回音,不久复又回归寂静。
红马拱了拱郭靖的手背,发出一声嘶鸣。
郭靖沮丧万分,看着红马湿漉漉的大眼,呆愣愣立了片刻,忽地醒悟,红马识得蓉儿坐骑的味道!赶忙翻身上马,由着马儿带他在山谷中奔驰,只见牠一路向北,越走越荒芜,不远处甚至有了积雪,直到一处荒山中的木屋前才停下来。
郭靖又惊又喜,莫非蓉儿在此处吗?!下了马,推开木屋进去,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燃剩的火堆,触手一摸,早已冰冷。这一次希望落空,比之前更甚。正要出去,却发现火堆旁有个小小香囊。拿起来一看,和怀中装了一束青丝的香囊一模一样。
这是蓉儿的!
这么说没找错路,蓉儿来过这里!他转身出门,走到红马身前,摸摸红马的鬃毛,将香囊举在牠眼前,“马儿啊,蓉儿一定来过这里,我们快些寻到她,别让她再受苦了,好不好?”
红马通灵,扬起脖子嘶鸣一声,郭靖跳上马背,一扯缰绳,马儿箭一般冲了出去。这一跑,直到天光大亮,才堪堪停住。郭靖早已望见前方有匹棕色的马,像是半卧在雪中。下马探探马身,原来马儿已死了,尸身尚余温热,显然刚死了不久。
郭靖大急,这莫非是蓉儿的马?蓉儿呢!她遇到什么了!?
这时隐隐约约听到前方有人声。他内力深湛,循着人声往前飞奔,眼中景象让他血脉贲张,解下腰间的铁胎硬弓,唰唰唰连珠三箭射过去。
对面那人听闻破空之声,抬起头一看,忙滚地躲开。只听见一个细弱女声,喜极而泣喊道:“靖哥哥!”
正是黄蓉。
冬日山中多枯木,火势蔓延极快,她为了避开火势,渐渐走到后山偏僻处,眼见风雪骤起,只好找了个山洞暂避,好容易挨到风雪停息,她早已冻的僵了。
此时已迷了路,只能大略分辨方位,信马由缰,终于走到了郭靖去过的那个木屋。这木屋大约是山下村民来狩猎时的住处,屋内极简陋,也没什么吃食。屋内有一处刚燃尽不久的火堆,她重新点了火,添了些枯枝,烧了些雪水,总算温热了手脚。这时才发觉身上一直在发抖。
屋子里连食物都没有,更不要说药草,她勉力撑起疲惫的身子运功御寒,休养一夜,总算逼出一身寒气。也不敢在山中多待,继续往北。沿途到处是蒙古人烧杀掳掠过的村寨,竟是十村九空,惨不忍睹。补给不易,天气又冷,她渐渐不支。这日停下来休息时,一阵眩晕,倚着一棵大树坐下,恍惚中有人来搭话,言谈轻浮。
黄蓉在武林中地位尊崇,武功既高,智谋又出众,如今虎落平阳,听闻他嘴里不干不净,气极反笑。举起手中竹棒,一劈一绊,已将来人摔了一跤。那人本以为她是弱质女流,不防她竟有武艺,也亮出了兵器。
若是平时,黄蓉对战此人不在话下,此时她体虚乏力,头晕眼花,打狗棒法十成中连一成威力也使不出,而且此人不但兵器古怪,身法也从未见过,勉强过了数百招,被他的古怪兵器一把削断了手中的竹棒。
黄蓉大惊失色,连连后退,本想奔至马儿身上,结果被这人看穿意图,抢先一刀砍断了马腿,又一剑刺入马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