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郭夫人先天不强,好在内功深厚,补了这不足之症。可是郭夫人聪明绝顶,思虑难清,这是世间第一折寿之事。加之她乃是性情中人,未免常有大起大落,情丝缠绕,郁结于心。”天竺僧每说一字,郭靖心里就下沉一分。
天竺僧接着道:“这一次,她元气大伤,折损了根本,强行续补,也不过拿以后换如今罢了。因此不能劳累伤神伤情为主,温补为辅,如此小心保养,可保二十年无虞。”
“二十年……”郭靖喃喃道:“果真只有二十年吗?蓉儿……”又想起一事,忙道:“大师,蓉儿刚才呕了血,可无碍吗?”
天竺僧又搭上黄蓉的脉,道:“并无不妥,脉息平稳的很,只是有些弱而已。啊,郭夫人。”
“大师。”黄蓉醒来看到一屋子人,颇有些诧异,“大师怎么来襄阳了?”
郭靖忙扶她起来,黄蓉身子一僵,到底不想在人前让他难堪,便也由着他了。
天竺僧双手合十作个揖:“师兄嘱我来襄阳助一臂之力,不想竟遇到郭夫人抱恙。”
黄蓉靠在枕上微微欠身,笑道:“请大师恕我失礼。大师既来,想必过儿有救了。”
天竺僧叹息一声,道:“郭夫人还是如此冰雪聪明,可惜长此以往是祸非福,还请多减思虑才是。”
黄蓉一怔,想起醒来时他正在给自己诊脉,似有所悟,“我活不长久了,是不是?”
郭靖本不想让她知道,插口道:“大师……”
黄蓉平平淡淡道:“靖哥哥,你让大师说吧。”
天竺僧本就是出家人,于生死甚是达观,慢慢道:“郭夫人聪明绝顶,想来也早已堪破生死。当下却是不妨的,好生休养,便可痊愈。只是伤了根基,若小心保养,二十年之内无虞。有些人生下来即夭折,郭夫人可知天命,想必无憾。”
黄蓉淡淡一笑,“大师说的是。这襄阳城朝不保夕,也不知能守到哪一日。还有二十年给我,足够了。”
“郭夫人如此达观,乃是有福之人。”天竺僧自袖中拿出一颗鸡蛋模样的物事,在桌沿轻轻磕破,露出里面一颗金黄的药丸,递给黄蓉,“此乃师门良药,郭夫人将它服下吧。”
黄蓉随其父学过药理,这药丸拿出来满室异香,知道贵重,双手接过,“多谢大师。”
郭靖给她递上温水,她伸手接了,却不肯看他一眼。药丸服下不过片刻,便觉得冷了两日的手脚都一下子暖了,头脑中也是一清,通体舒泰,不由大喜,“大师,这药好灵!”说罢便要下床。
郭靖大惊:“蓉儿不可!”
天竺僧却摆摆手,“不妨。这药的确是有强身健体之效,虽不能起死回生,补气益血恐无出其右。只是配制不易,我只带了这一颗。”
郭靖见这药丸如此神奇,本想问问还有没有,听他这么说,心下微微失落。若是能多几颗,那蓉儿……
“靖哥哥!”黄蓉身子一好些,也顾不得跟他怄气,第一惦记的便是出城,“我要去找襄儿!”
郭靖一呆,随即惊道:“蓉儿!这怎么可以!你才刚好些,怎能轻易涉险!”
黄蓉争道:“靖哥哥,襄儿现在李莫愁手中,多等一天,就多一天危险!便是被龙姑娘救走,又会被送去换解药,我一刻也等不及了!”
郭靖急了,冲口而出:“蓉儿,现下襄阳围困,我难以脱身,你这去了就是送死,我坚决不允!襄儿不会有事的,即便真有万一,也好过你们一起遇险!”
“靖哥哥!你……”黄蓉怒气上升,顾忌天竺大师和朱子柳在旁,按下声音道:“过儿的毒也等不得啊!你不着急吗?”
郭靖见她肯软下来,稍稍放心,柔声道:“蓉儿你莫担心,刚才大师给过儿看过,因冰魄银针之故,过儿因祸得福,倒是能再撑得月余。大师决定亲去绝情谷走一趟,给过儿寻解毒良药。”
他一片赤子心肠,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谁知这番话却让黄蓉黯然神伤。原来,杨过在你心里,比我们的女儿还要重要。他能等,我的襄儿却等不得了。
她定定看着郭靖,不发一语。
郭靖以为她不能出城寻找女儿,心中难过,扶着她到床边坐下,柔声劝慰。黄蓉心如寒冰,呆呆坐着,一句也不回应。朱子柳等人看他们夫妻似有不睦,早已悄悄退了出去。
郭靖劝了她一会,见她神色怔忡,心里疼惜,到底忍不住松口道:“蓉儿,你容我几日。待襄阳之围稍解,或有其他门派英雄可暂时接我重担,我陪你一起去找襄儿,如何?”
黄蓉闻言,嘴角微翘,划过一次苦笑。
天竺僧的灵药虽然厉害,到底元气未复,她心中有事,不愿再让郭靖在一旁聒噪,便点点头,应道:“靖哥哥,我听你的。”
郭靖一边要忙军务,又担心她和杨过的身体,自己还要修习内功复原,恨不能分出一个自己来。见她神色倦倦,扶她躺下睡好,便出去了。
他当晚睡在军营,次日一早,便送天竺僧,朱子柳和武家父子出了城。武家兄弟躲郭芙不及,正好跟着师叔和师叔祖一道去给杨过寻解药,也好报他救命之恩。
送走了他们几人,城内的人手一下紧张起来,郭靖的担子又重了几分。武林大会后来襄阳相助的武林人士络绎不绝,吕大帅要倚仗他处理军务,却不能帮他接手武林中事,若不是鲁有脚和几个丐帮长老在旁调停,他真是要脚不沾地了。
这么忙到深夜,心里惦记蓉儿和杨过,还是强撑着回到吕大帅府。杨过依然如故,好在也没有更坏。回到黄蓉卧房,见灯烛已灭,怕惊醒她,轻手轻脚推开门,不由一愣。
这房中怎么如此安静!绕过屏风一看,床上铺盖整整齐齐,哪有半个人影!心里顿时凉透了。
蓉儿!
郭靖站在房中,看着整齐的被褥,扶着床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忧心,难过,怨怒,齐齐涌上心头。为什么?为什么就是如此任性?就是不肯信我?为什么就这么轻贱自己性命?你当真以为我的心是铁打的,是不是?终于忍不住一掌拍出,“哗啦”一声,床围塌了一半。胁下胸间阵阵刺痛,顾不得调息,深深吸了口气,平复心绪,快步走向马厩。马厩中,汗血宝马正闭眼小憩。郭靖看到红马安在,心里稍微踏实些,蓉儿体弱,又没有宝马,必能追得上。
骑着红马疾驰到城下,叫来巡逻的小兵,将自己的行踪传达给吕大帅和鲁有脚。“我此去往北,沿途会将行踪告知丐帮子弟,襄阳若有异动,立即传讯与我!”
那小兵躬身行礼,“是,郭大侠。”
郭靖再不多言,一磕马腹,红马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黄蓉前日一早偷偷换了男装出城。
他们夫妻多年,深知郭靖执拗起来,毫无商量余地。她闭上眼睛就是襄儿小小冰冷的身体,有力气下床,就一分一刻也等不得。
襄阳如今易出难进,出城的盘点并不严密,她稍作伪装,便混了出去。出城之后却犯了难。李莫愁和小龙女也不知抱着襄儿去了哪,更加不知孩子如今在谁的手里。
她思虑半日,想到郭靖说过李莫愁抱走襄儿是要换师门秘籍,那回终南山的可能大些。若是小龙女抱走襄儿,则必去绝情谷无疑。好在绝情谷和终南山都是在北方,便向北而去。
出城时怕惊动他人,她不敢乘小红马,也不敢乘别的马匹,勉强走到邓州附近,终于不支,才找了个客栈歇下。
产后体虚,汗出如浆,被这初冬的冷风一吹,如坠冰窟。她生怕自己没找到襄儿却先病倒,不敢硬撑,要了一大碗姜汤喝下,又赶紧运功调息,休整了一夜,大有起色。次日一早去邓州市集买了马匹,风驰电掣,一路向终南山而去。
红马脚力极健,不及天明,已经过了好几个市镇。先到新野,又至邓州,郭靖一家一家客栈的打听,又找来丐帮弟子询问。他不知黄蓉做了男装打扮,无论怎样打听,均不曾有人见过黄蓉踪迹。只有一家客栈老板说,有人拿着一根极相似的黄色竹棒来投宿过,却是个男子。因他一脸病容,不掩俊美,便多留心了一下。当晚还要了许多姜汤,应是受了寒。只是天没亮他就退了房走了,后来就不知他去哪了。
郭靖这才想起,若非变了装,如何没人发觉她出城?!暗骂自己蠢,忙问了老板那人的形容,再告知丐帮子弟寻人。邓州不大,城里跑了个遍,也没见到她的踪迹。丐帮弟子来报,说有个相似模样的人,一早在马市买了马匹,早就离开了邓州。
邓州被蒙古人占领,毗邻襄阳,蒙古人极多,马匹黑市也多,黄蓉通蒙古语,买匹好马上路再是容易不过。郭靖恨恨的一拳砸到路边矮墙,把墙砸出个窟窿,引来路人侧目。
那来告知的丐帮弟子忙把他引到一边,悄声道:“郭大侠,此地是蒙古人地界,还请小心才是。另外帮主让我给您传话儿,蒙军似有异动,襄阳危急,还请您快些回城。”
郭靖目视北方,心含隐忧。听那老板说,蓉儿似受了风寒,也不知要不要紧。虽然吃了天竺大师的灵丹妙药,可也经不住这般折腾,若有万一……他真想不管不顾就这么一直去追她,红马日行千里,一定能追上。可是若襄阳有失,那真是……这就叫咫尺天涯吧……郭靖眼眶发红,一咬牙,翻身上马,回襄阳去了。
黄蓉骑马奔驰两日,此时已快到河南陕西交界处。越往北,天气越冷,在马上风如刀割,下了马则浑身都冻的打哆嗦。天竺僧所赠灵药本是助她气血恢复,如此一折腾,反倒不如从前。终于在灞源歇脚时,发起了热。彼时襄阳以北已尽属蒙古人所辖,她身份特殊,不便走官道,一路风餐露宿。一朝病倒,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强撑着进入市镇,找到药铺买了药,找了家客栈住下。
一路北行,并未见到李莫愁小龙女踪迹,也不知道这般误打误撞,能不能救得女儿。本来丐帮消息最是灵通,可是怕泄露行踪给郭靖知道,也不敢跟丐帮通消息。如今已远离襄阳,自己又卧病,便用了帮主密讯,召了当地头领来见。
这位姓田名易的六袋弟子是一位小小的堂主,从未见过黄蓉,但鲁有脚早就讯令如有黄蓉消息,马上传回襄阳。
黄蓉命他寻找李莫愁的行踪,田易却道:“帮主有所不知,李莫愁刚刚离开灞源。她不知为何打伤了我们几位兄弟,我们也正在找她。”
黄蓉又惊又喜,忙道:“她可有抱着一个婴儿?被她打伤的兄弟又如何了?”
田易一拱手,“多谢帮主关怀!她似乎无意伤兄弟们性命,伤倒是不轻,却无性命之忧。只是并不曾听说她抱着婴儿。”
黄蓉一喜,想来襄儿已到了龙姑娘手中!转念却又灰心,如此一来,则不必上终南山了,也不知能不能追上小龙女。
又问道:“那帮中可有人见过龙姑娘?她是李莫愁的师妹,一身白衣,美若天仙。”
田易忙点头:“属下知道!便是那位在武林大会上扬名立万的杨兄弟的师父吧!听说他们师徒相恋,有悖人伦,真是可惜。”
黄蓉不语,心想这位堂主瞧来倒像是读过书的,这在丐帮可有些稀罕。
田易接着道:“属下不曾见过,消息却是知道的,应当是回了终南山。”
黄蓉大喜,“此话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