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萌友科技大楼里人头攒动，大部分是父母带着孩子来选购蛋宠。一楼的展示区聚满了叽叽喳喳的孩子，大声讨论着他们要为自己的蛋宠做什么样的造型。
敖略一直很想来这里，做梦都想。第一次想来是因为想和其他孩子一样拥有属于自己的蛋宠伙伴。第二次想来就是今天，但不是因为要买，而是要退。第三次同样是今天，只不过不是想来，而是不得不来了。
“你说对不对？小问题而已嘛，修一下就行了！说话啊小略！”
敖婷的大嗓门把敖略从思绪中拽了出来。“啊？修...对对，修一下就行了，它没有问题！”敖略回过神后附和道。
妈妈和外婆正站在接待台前，和一个戴眼镜的女性工作人员对峙着。湖畔那个警员也在，他的额头现在都是红的。而那个半米高的罪魁祸首，依然在接待台的桌面上置身事外地跳着舞。
“这哪里坏了嘛？这不好好的，还会跳舞！”外婆杵着拐杖义愤填膺地用家乡话朝那个戴眼镜的女孩说道，女孩表情严肃又有点惊慌。她时不时的看向外婆，又看向那个警员。
“返厂修没问题，不保修没关系，我出钱。但不能退！”敖婷大声补充道。
“如果不是人为，我们保修的...”女孩挤出笑容回答道。
“建议销毁，这个蛋宠坏掉了，它打人！”警员严厉的对戴眼镜的女孩说。
“他只是听了我的话而已。”敖略辩解道。一个男性工作人员走进了接待中心，拿着一个半米多高的海绵抱枕类的东西，然后将还在唱歌跳舞的蛋宠塞进抱枕，麻利地用粗胶布把它和抱枕绑在了一起。
“我们会查清故障的，”男性工作人员绑好蛋宠后彬彬有礼的对警员说道，女孩在一旁不住的点头。看样子她也是第一次应对这种情况。
“查清以后就销毁！”警员重复了一遍，“它很暴力，无法控制，具有高度危险性！”
“你拉倒吧，孩子的玩具碰你两下就危险了，真是个玻璃心！你玩变形金刚的时候你妈还怕你把它吞了呢！”敖婷泼辣的朝警员回击，一时间戴眼镜的女孩和那个男性工作人员都笑出了声。
警员顿时面红耳赤，他的脖子比他受伤的额头还要红。
“它攻击别的孩子，要不要看看网络记录，女士？”警员调整呼吸，义正言辞的说。
“那不是攻击...”敖略再次争辩，但敖婷和外婆已经转头看向他了。她俩的表情像是在质问敖略：有这回事？
“我为什么会打大鼻蔡？是不是很好玩？好玩！”被绑在抱枕上的蛋宠开心地说道。
警员一副得逞的样子看向敖略他们。
“你又打架了？”敖婷瞪着敖略。
“我没有。”敖略倔强地说，他确实没打架，但他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强烈建议销毁，也是为了你们公司的名誉！”警员对戴眼镜的女孩说道，语气里不无满满的威胁意味。
“好的好的，我查一下联网记录，马上执行。”女孩慌张的拿出一个平板，开始在上面划来划去。
敖婷这回没有制止他们要销毁蛋宠的决定，她眉头紧锁。敖略知道这个表情，敖婷当然想为敖略保住这个蛋宠，毕竟花了那么多钱。但如果这个玩具让她儿子变坏了，她会毫不犹豫把蛋宠扔掉。
外婆走到敖略身边，不停地打量着他。但关心的意味多于责备。
“说了不要打架，受伤没有？”敖荷莲慈爱的看着自己的孙子问道。
“外婆，我真没有打架。”敖略委屈的解释，那个男性工作人员已经准备拎着他的蛋宠去二楼了。“这是我的蛋宠！不许上去！”
敖略知道销毁中心在二楼。
“奇怪...没有用户注册记录。”女孩困惑的看着平板说道，像是自言自语。“这是个‘野’蛋！”
“野蛋又是什么嘛？你们讲的我都听不懂，合起伙来欺负孤儿寡母和一个老人，你们真的很过分！”外婆气急败坏地说。
“我们就是用户啊！花了钱肯定是用户啊！我把我和我妈的棺材本都给那个司机了！”
“司机？”戴眼镜的女孩和敖略异口同声的问。
敖婷和敖荷莲一下僵住了，她们再怎么不懂网络也不会不明白她们买这个蛋宠的渠道确实不怎么正规。
“你们找一个司机买了个蛋宠给我？”敖略看看妈又看看外婆，他有点明白这个蛋宠为什么有裂痕了，八成从车上摔出来了。从敖婷与敖荷莲的表情看来，敖略猜对了。因为她们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们不是在这买的？”警员也盯着敖婷和敖荷莲问道。
戴着眼镜的女孩转头看向敖略：“这位同学，这个蛋宠知道你的名字吗？能准确念出你的名字吗？”她关切的看着敖略，看样子是想帮他的。
“知...知道吧...”敖略支支吾吾的回答。
男性工作人员走回接待台，把蛋宠拎到敖略的面前。哪怕被绑在抱枕上，它依旧是一副微笑的友好表情。
“这个男孩儿叫什么？”警员率先问蛋宠。
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看上去呆萌，人畜无害，更绝不可能袭警的蛋宠。
“我不知道这个男孩儿叫什么。”蛋宠几乎是抢答般回答道。
“怎么会？我是，我是昂昂啊！”敖略大声问，他知道大家肯定觉得他疯了。尤其是妈和外婆，十几年来她们给敖略起过无数爱称，但绝对没有“昂昂”这个名字。
“你说你不叫这个名字，没问题，昂昂！你滴大眼睛，明亮又闪烁...”蛋宠再次若无其事的唱起了歌。大家面面相觑，只有敖略知道这家伙的紊乱系统让它无法按常理出牌。
警员看着敖婷和敖荷莲，尽量抑制住表情中的得意。
“无法正确喊出主人名字，没有用户注册记录，所以是非法途径购买或得到的？”警员的眼睛从警帽帽檐下方瞪着她们问道。敖婷与敖荷莲哑口无言。
“销毁，立即执行。”警员见她们没再说什么，便对男性工作人员命令道。于是蛋宠再次被拎起，通往销毁的命运。
“别啊，他是我的生日礼物！”
“我们会送到原厂先检查...”女孩看见敖略焦急的表情，安抚道。
“直接销毁！”警员严厉的朝女孩呵斥，“我说了，为了你们公司的名誉！它攻击孩子，还袭警！你们是怎么说的？它还是个‘野’蛋！”
女孩立刻低头道歉：“马上安排销毁，不好意思！”她朝已经走到扶梯口的男性工作人员点了下头，“即刻执行销毁。”
男性工作人员点头回应，走上扶梯。
“再见，昂昂！”蛋宠陷在抱枕里，但眼睛看向敖略开心地告别。
敖略嘴巴微张着，看着这个刚结下友谊的伙伴被送上二楼执行死刑，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昂昂，销毁好玩吗？”蛋宠依然看着敖略问道，此时它和那个男工作人员已经升到扶梯一半的位置了。二楼有好多正在和蛋宠玩耍的小孩，大多是新买的，那些孩子正在测试它们的性能。
他回头看了一眼妈妈和外婆，那个警员已经在她们面前开始问话了，大概是想知道这个蛋宠到底是怎么得来的。
不能放弃。就像今早在家里第一次看到这个伙伴时那样，他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朋友。
敖略趁大家不注意，走上了扶梯。
二楼是由孩子和蛋宠组成的海洋，敖略甚至觉得蛋宠的数量比孩子都多。有的孩子在让蛋宠学狗叫，有的孩子在用蛋宠看视频，还有的孩子让他们的蛋宠比武，皮肤都是李小龙的经典黄色战服。
他在吵闹的孩子们中间艰难地穿行，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前面不远处那个抱着他的蛋宠走向回厂中心的男性工作人员。
“呀哒！”一只变身成李小龙的蛋宠拦住了敖略，双臂胡乱的挥舞着，做成一个邀请敖略比武的手势。
敖略想跨过去，但这个蛋宠左右滑行挡住敖略的去路。
“哈哈，放马过来！”旁边传来一个小孩兴奋的喊声。敖略扭头看去，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正挑衅的看着敖略。
“敢不敢比试比试？”小女孩和她的蛋宠站在一起，无比嚣张的看着敖略。
敖略抬头看向那个工作人员，他已经走到了回厂中心门口，准备掏出门禁卡进去了。
“不比不比，让开...谢谢，麻烦让开。”敖略有点急躁，但努力让自己保持礼貌。
“切，胆小的死胖子。”小女孩翻了个白眼，转身走掉了，她的蛋宠看着敖略，模仿李小龙用手划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然后同样傲慢地跟着它的小主人滑走了。
这年头的孩子怎么这样啊？一点礼貌都没有！敖略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不远处有玻璃门滑开的声音，敖略赶紧望去，那个工作人员已经一脚踏进了回厂中心的门，依然拎着他的蛋宠。
敖略的手掌开始出汗了，他不知道销毁程序是怎样的，但他在电视里见过废车场是怎么处理报废车辆的。巨大的钢铁压板狠命的把轿车压瘪，曾经在公路上肆意驰骋的车辆瞬间变成一个瘪罐头。
他回头看了一眼刚刚那个不知素质为何物的小女孩，此刻她正背对着自己的李小龙蛋宠，专心致志地看其他孩子将她们的蛋宠组合成一个两米高的浩克。
几乎是灵光乍现，敖略做了一个非常冒险的决定。
几秒钟过后，敖略用力抓了抓背包的肩带，深呼吸一口气。
“你滴大眼睛，明亮又闪烁，仿佛天上星星，最亮滴一颗！”他开始大声唱歌，声音大到一楼的人都能听见。
所有孩子和家长都惊奇地看向他。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只希望计划能有用。
果然，那个工作人员也回身好奇的看向敖略的方位。蛋宠依然被他拎在手上。
紧接着，敖略开始跳舞，边唱边跳。“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光...”他学着原唱歌手的样子，一手扶在腰上，另一只手向前指着，跟着歌声的节奏上下摆动。臀部也跟着一起笨拙的扭动。
他知道自己肯定滑稽死了，额头已经沁出豆大的汗珠。
哄堂大笑的声音瞬间充满整个二楼，那个工作人员也在笑，他还没完全进入回厂中心。
“哈哈哈哈哈哈妈妈妈妈你看，一坨五花肉在跳舞！”几个孩子笑得打滚，嘲笑声和手机照相的喀嚓声不绝于耳。但敖略丝毫没有停下自己滑稽的舞步。
快啊，快啊！朋友，赶紧！我不能没有你！敖略继续做着能让大家笑掉牙的舞蹈动作，双眼紧紧地盯着那个男性工作人员手上的抱枕。
他又把这首歌最脍炙人口的那两句重复唱了一遍，就当他再次唱到“熊熊火光”这一句的时候，计划奏效了。
工作人员手上的抱枕像被什么弹开了一样，敖略的蛋宠挣脱了粗胶布的束缚，快速地朝敖略那边滑行。
“燃烧了我！”他那个“裸体”的伙伴和他同时快乐地唱出这句歌词，他们一同向对方奔去。
敖略觉得自己又要哭了，天哪，他这两天到底哭了几次？
“你好，昂昂！你也要被销毁吗？”蛋宠来到敖略面前，天真的问。
“快走，我们一起走！快！”敖略擦掉眼角的泪水，拉起蛋宠开始拼命的跑。那个工作人员在他们身后狂追，大声命令他们回来。
因为二楼人实在太多了，那个工作人员追了没多久就跟丢了。倒是敖略一路靠自己的块头硬是把蛋宠扯到了扶梯口。
然而四五个保安已经聚到了扶梯一楼上行处，那个工作人员肯定通报整栋大楼了。
“不要！别，不要下去！”敖略伸出手想拦住他的蛋宠，可是那家伙已经坐上扶梯下楼了，嘴里依然哼着冬天里的一把火。
“敖略同学，请你将未注册的蛋宠交还给回厂中心的工作人员。谢谢配合。”大楼里响起广播，敖略的双腿顿时吓软了。
他赶紧踏上去往一楼的扶梯去追那个不让人省心的伙伴，用手假装在擦汗，顺便挡住自己的脸。
那几个保安还没有上楼，他们应该是准备守在一楼等敖略和蛋宠自投罗网。毕竟他妈和外婆都在一楼，他们只能从一楼离开。
然后他看到自己的蛋宠出现在了另一边去往二楼的扶梯上。
“你到那边去干嘛？你又上去干什么！”敖略极力压低声音问它，它刚好升到了和敖略并排的位置。
“昂昂说不要下去。”蛋宠依旧天真地回答。
敖略对这个家伙完全服气，他猜测它应该是还没到一楼就蹦到另一边的扶梯上了。
那个男工作人员的声音越来越近，敖略回头看了一眼，他已经追到扶梯口了。正拿着对讲机快速地说着什么，一楼那群保安也在用对讲机回答着什么。
“回来，回来！”敖略立刻弯腰逆行而上，依然压低声音对他的蛋宠命令道。他不得不对抗不断向下的扶梯带向上攀岩，这对他来说相当不容易。
这时二楼中间某个区域传来某个小女孩的哭闹声：“妈妈，妈妈，我的蛋呢？李小龙不见了！”
“今天谁值班？我女儿的蛋宠不见了，被偷了！你们这里治安太差了吧！”女孩儿的妈妈厉声大喊，其泼辣程度不亚于敖婷。
原本已追到扶梯口的工作人员循声望去，迅速跑向那对母女。敖略松了口气，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扶梯二楼出口，一把抱起同时来到二楼的伙伴。
“听着，我们现在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敖略大口喘着气说道，回头看了一眼背在身上的鼓鼓囊囊的大包。
“那里怎么样？”蛋宠指了指一楼的洗手间，那里现在还真没什么人。
“你真是个天才！”敖略几乎想亲他一口，但他发现那些保安已经上扶梯了。
他迅速环顾四周，二楼有两处上下扶梯，要躲避保安只能去另一边的扶梯。但这就得穿过密集的人群，那个工作人员就在那些人群中。
“你想快速到达目的地吗？”蛋宠突然问。
“你怎么知道？”敖略惊讶的问，他确信自己刚刚什么都没说。
“你的心跳已达到肾上腺素所能达到的临界值，说明你很急。”蛋宠解释着，仿佛他们正在一个温馨又安详的家里慢条斯理地讨论如何制作一道精美的下午茶。
“你有什么办法吗？”
“抓紧我，起飞！”
敖略紧忙抓牢伙伴的蛋身，蛋宠不知利用了什么原理，它在敖略的怀里处于悬空的状态。却突然使出极强的力道向前一跃，敖略抓着他被迫向前飞去，他们落在了上下扶梯扶手中间的光滑坡道上，然后快速向一楼滑去。
敖略不禁开心的哇了出来，扶梯被设计成了弧形，所以他现在就像骑着一个放大的胶囊型的滑板坐过山车。
“开心吗？昂昂！”蛋宠问敖略，他的两只黑眼睛圆圆的，大大的。
敖略看着面前的伙伴，狠狠地点了一下头。他很快乐，也很感恩。但更多的是感动，眼前这个小家伙从公园开始就一直在保护他。
他们滑到了一楼时摔了一跤，这不可避免。敖略赶紧起身拉起蛋宠向洗手间跑去。
“站住，站住，不许动！”那个正在盘问妈妈和外婆的警员只朝敖略和他的蛋宠瞥了一眼，便立刻掏出了警棍。
没人能在人群中忽略敖略那肥胖的体型，再加上蛋宠依旧戴着那顶鸭舌帽。很容易被人认出来。
敖婷难以置信的看着搞出这么大动静的儿子，而一旁的敖荷莲试图去抢走警员的警棍。
马上就好了！我会让他进回厂中心的。敖略看了一眼妈妈和外婆，头也不回的冲进洗手间。
两分钟过后，敖略从洗手间出来了。大包依然背在肩上，手上抱着他那个乳白色的蛋宠。
敖婷，外婆，警员，戴眼镜的女工作人员，带抱枕的男工作人员，还有那些保安，以及好多顾客正在门口看着他。敖婷紧紧抿着嘴，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外婆本来是一脸焦急，看到敖略从洗手间出来后表情才柔和了许多。
那个男工作人员走来，朝敖略伸出手。敖略不情不愿的将待机状态的蛋宠交给了他。蛋宠还戴着那顶鸭舌帽。
人群渐渐散去，戴眼镜的女孩转头对警员说：“长官，有什么损失我们自行承担就好，没必要起诉孩子，他可能只是想道个别。销毁就行了，对不对？”
警员摆摆手，意思是他知道，便转身离去了。
敖婷依旧严厉地瞪着敖略，仿佛在说“你这辈子都别想要什么叫蛋宠的玩具了。”
出了萌友科技的大门后，敖婷骑上电瓶车，示意外婆坐上后座。她说对敖略很失望，让敖略自己走回去，好好反思反思。反正这里离家也不远。
电瓶车的尾灯渐渐消失在马路的尽头，敖略抬头看向夜空，任晚风拂过脸庞。很清爽，很柔软。
科技真的既精妙又死板。敖略心里想着，当然也要感谢机器人三大定律之二：机器人要服从人类的一切命令。
哪怕是别人的机器人也一样，比如对其他人的蛋宠下达“待机”这个指令，它们也会无条件服从，恢复成乳白色的待机状态。
敖略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肩上的大包。
“是不是很好玩？”
“好玩！”大包里传出一个尖尖的男性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