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熟识起来后，几乎所有人都会说，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会觉得有点可怕。

最过分的评价来自于高中时认识的朋友。她说，你到班上来的第一天，我姑妈站在门外看了好久，给我发短信说，你旁边坐的女生怎么看上去有点像黑社会，要小心一点喔。

我想了想，从小到大，班里总有一两个好勇斗狠到全校知名的人物，身上多少沾染了一点不安定的气氛，不过分不过分。于是笑完了还是很老实的点头：你说得没错。

不是不是，你看你现在，笑得跟雪橇三傻似的（她自己也笑得像柴犬一样，一张大脸撑得溜圆），跟那会儿是一个人吗？那个时候真是没想到，就光顾着紧张了。

说起来，那时我也紧张的不得了。不如说我没有时候不是紧张的。

小说里总说一个姑娘生着张“猫儿似的嘴”，嘴角小幅度上翘，即使闭口不言也是笑吟吟的狡黠样子，勾了多少主角配角的魂。我却恰好相反，嘴角微微向下撇，只要不笑就是世界欠我八百万，可想而知我拒绝了多少成为女主角的机会。

比起不笑的时候很吓人，更糟糕的是，笑起来也不一定好看。我长时间地盯着镜子看，在练习笑容的同时试图找回一点自信，但是毫无效果，嘴角像是产生了肌肉疲劳，越发往下坠了。有科学研究说，人在镜子里感受到的自己，是将真实的自己美化至少百分之三十的结果。我觉得有道理，练习笑容是毫无用处的，甚至比不练习更糟。最有力的证据是，和别人合影的时候，明明大家是一样的八颗牙微笑，只有我看上去像希望工程海报上的小女孩。她是经济上的窘迫，我是社交自尊的窘迫。

于是我干脆放弃了，很酷，不笑，爱咋咋地。

在这件事上最急的可能是我爸。他继承了爷爷的业余单口相声绝技，日常爱好是玩梗和把身边人逗到笑得脸红脖子粗，似乎他除了水和食物之外还有第三种人体必需营养来源，就是鲜活的笑。可惜的是，他很少能从女儿身上汲取到每日营养，这使得他时不时就念叨“你笑一笑呀我的大姑娘哎”。

看到他苦口婆心的样子，想到中年男人生活本不易、被群嘲的时候还要想方设法娱乐家人，本来我已经产生了一种有点心酸的快乐，结果不小心没刹住车，想到失败的合照，哗啦一下笑容就垮了。

当然不只是硬件条件的原因。大概是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开始觉得，向他人微笑是一件很傻的事情，因为对方可能并不打算回以笑容，或者根本就没想到你会笑，双方都会陷入一种不知所措的境地。毫不拘束地放声大笑就更傻了，且不说在公共场合，只要有不熟悉的人在场，这种过于奔放的表现肯定不会给人留下多么好的印象。那时候正流行“向世界露出发自内心的温暖笑容”之类的心灵鸡汤，连小学生的语文试卷都拿这种文章做阅读题，而我早早显露了叛逆的性格，对格言金句漠然视之。

说到底还是理想和能力不匹配，各方面都是。想有一张可爱的脸，却长得天生一副苦样；想练成标准的微笑，结果只是让自己更加不上镜；想让爸爸不要担心，反而让他更苦恼了。这其中一定有自己的原因，但被打败的时候，一瞬间涌上来的挫败感让我除了放弃什么也不想做。

不会笑的话，不笑就好了，好像也不会怎么样。

这么想着，我升入了高中，然后有了朋友说的那个小插曲。仿佛是印证了我的想法一般，即使我看上去不好接近，也没阻止大半个班的人来找我说话，然后其中相当一部分成了朋友。这怎么想都不可思议，因为那个阿姨的想法恐怕才是主流，没有人会想要主动接近看上去凶巴巴的人。几乎不笑的我，在他们眼里到底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也没时间弄清楚，因为大多数时候都想着和谁玩、怎么玩、去哪里玩。突然有了很多伙伴，每天的玩乐也带来了许多新鲜的体验，生活逐渐被愉快的时间占满了。

有一天窝在沙发上玩手机，我爸坐在旁边，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这样就很好嘛。

我突然想起现在弓着背，赶紧挺直了：什么就很好啊？

我看你笑得蛮开心，这样就很好嘛，小姑娘就该每天开开心心的。一个人在看什么呢？

我看了看手机，是高中时期的照片，几乎都是在吃饭的时候拍的。东西看上去都很好吃，大家也笑得很开心，嘴上还沾着各种各样的油、酱和葱花。我也是。

我怎么会在吃东西的时候不擦嘴还笑得这么欢呢？

但这就是我，而且现在看着的我也笑了。我曾在脑海里列了很多不笑的理由，但是现在我忘了，忘得一干二净，虽然我确定它们确实存在。我只想起那些鸡汤，尽管我连句子都记不清了，当恍然大悟的感觉涌上来时，像我这样的凡人，除了鸡汤什么也吟不出来。

2018/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