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瑟瑟的秋风带起细尘,在人群中扫过。一名老者抬头看了一眼逃难的人潮,低头将稀粥倒进身前孩子的碗里。孩子抬头望向老人,想要制止,却被按了手背,“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爷爷老了,再也走不动了。”
一片雪花斜斜地飘下来,落在孩子细长的睫毛上,“爷爷,我们去哪?”
“去南方,一个没有草原人的地方。”老人将孩子身上的破袍子紧了紧,遮住了他裸露的胸脯,“看见草原人来了,你就跑,跑起来你就不冷了。”
长长的人潮突然裂开,向着这边涌过来,“草原人来了!草原人来了!”
孩子起身远眺。一队黑甲骑兵从远处快速包抄过来,黑色大旗在风中翻滚,到处都闪着金属的铁光。
“看什么?快跑!”老人不由分说,推了孩子一把。孩子手中的破碗落在地面上破碎了,稀稀的粥水瞬间泼溅开来。
哀嚎声从后面传过来,空气中充斥着羽箭离弦的嗡颤声。
骑兵们带马在人群中践踏,他们根本不去多看一眼,对于这种场景他们经历过太多,尸体在他们眼里是最不稀奇的东西。
孩子看着那些草原骑兵正在冲过来,他使劲拉起老人。
“别管我这个老头子,你快跑。”
孩子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看着一个方向,脸色凝住了。
一支红甲骑兵迎着飞雪横插进来,挡在草原骑兵的马前,组成了一道坚实的防线。鲜艳的纛旗上,金色的玫瑰格外耀眼。
“蒙毅,你连大梁皇帝的旨意也不听了么?”一名草原将领勒停战马,怒视着那支队伍。
一匹雄壮的乌骓马长嘶一声,从骑兵们的缝隙中钻出去,如墨的皮毛油光发亮,“皇上是让你们来月城躲避风雪,不是让你屠杀月城百姓。”
“那些刁民根本不想给我们腾地方,处处与我们作对,还放火烧我们的帐篷。”那名将领将战刀插回刀鞘,坐直了身体。
“你抢了我大梁百姓的家园,还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蒙毅低喝一声,怒视那人。
“我草原人口越来越多,原先划定的地方早已不够。况且,这也是得到你们皇帝同意的。”那名将领冷冷地一笑,“别忘记了,你们大梁是借着我草原骑兵才得到天下,即便分一半土地给我们草原人,也是应该。”
“放肆!”蒙毅厉声高喝。
“怎么?你蒙毅还想对我们动刀?”那名将领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骑兵们,满脸不屑,“我看你这禁卫军统领是不想干了吧,梁国皇家祖训,永远不对我草原人动刀兵,允许我草原人到梁国躲避风雪。”
“不必多言!退回去!”蒙毅将不悦凝在脸上,目光中的怒火像是要溢出来。
静了一会,那名将领调转马头,“蒙毅,你等着吧,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待那些草原骑兵走远,四周的百姓围拢过来,“咱们的骑兵来了,咱们不用再逃了,都回家去吧。”
蒙毅望着眼前的人群,扬手制止了众人的话语,“别回去了,朝南方走。”
“你们不是来保护我们的么?为什么还让我们朝南方走?”
“你是不是大梁的兵?”
无数石块向着蒙毅丢过来,骑兵们急忙将他护在中间。蒙毅依旧拨开人群,站在众人面前,“其实,今天我并没有请到旨意,带兵赶过来已是违反军法。”
孩子怔怔地望着那支队伍离开,再也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爷爷,我要走了!”
老人盯着那个半大的孩子,迟疑了片刻,“你想好了么?”
孩子撩起袍摆,跪拜在地,“多谢爷爷一路上的照顾,他日不死定来报答。”
“可惜我已经过了上阵与人搏杀的年纪。”老人昂头望着天空中的飘雪,笑了笑,“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周恒!我叫周恒。”
三年后。
梁国月城,大雪。
“小娜,快跑!”一个男孩奋力奔跑,十几名草原骑兵紧紧追着他的脚步。他的一条腿像是扭伤了,雪地里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脚印。他并没有回头,而是焦急地向着前面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喊话,“跑进咱们大梁的军营里去。”
马蹄声从后面极快地逼近,“别让他们跑了。”
小女孩跑跑停停,不时回头看着那个瘸腿小男孩,有些犹豫。
“让你跑!”一声低喝,刀锋划开冰凉的空气随之斩落。斩马刀准确地斩在男孩的胫骨上,一条小腿斜斜地飞出去,男孩惨叫一声栽倒了。
小女孩的目光刚好捕捉到了那一幕,她一下愣在那里。
草原骑兵将那个小男孩围住了,斩马刀劈头盖脸地砍下去,像是在劈斩一个熟透的西瓜,瓜瓤溅在四周,染红了白雪。男孩在包围中打着滚,慢慢地,不再挣扎,他抬头从马蹄的缝隙里看见了呆在那里的小女孩,笑了笑,扬手做了一个再见的动作。
直到那个男孩再也没有动静,骑兵们才回头看着那个吓傻了的小女孩,“那个怎么办?”
那些骑兵一起看过去,慢慢靠近,“太小了,还不能生养,杀了吧!”
马踏积雪的声音传来了,马蹄激起的雪尘扬在风里。
“是大梁禁卫军。”一名骑兵指着远处那面赤色大旗,喊了一声。
小女孩听了他的话,仿佛惊醒了,扭头向着那队骑兵跑去,没跑多远便被一名骑兵追上,那人一把扯住她的头发,拖在马后。
“住手!”禁卫军在那些骑兵的面前勒停了战马,居前的战士铜铠外笼着火红的大氅,整个面容都隐在重盔之下,“为何杀我大梁百姓?”
那名草原骑兵扯着小女孩的头发,将她提站起来,“你问她,他们两个人竟然偷偷放火烧我们的帐篷。”
“他说的是真的么?”禁卫军首领低低地问了一句。
小女孩孤零零地站在那个白色的世界里,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瑟瑟发抖。
“你知道的,大梁皇帝承诺我草原人可以在月城过冬,他们这样做,就是破坏大梁与我草原人的和平盟约!”草原骑兵轻蔑地一笑。
“毕竟是小孩子。”禁卫军首领的声音小下去。
“不小了,我们草原人在这个年纪都开始拿刀杀人了。”那名骑兵呵呵一笑,轻轻一提手中的头发,女孩吃疼露出了玉一般柔软白皙的脖颈。
“承诺你们在月城过冬也不是让你们焚我百姓居所,杀我大梁百姓!”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
“我们草原人口每年都在增长,原来的地方已经太小,我们可汗也是得到你们皇帝的同意,那些百姓违抗旨意,还偷偷烧毁我们的帐篷,这样的刁民不该杀么!”那名骑兵说完,将刀锁住小女孩的脖子,嘴角勾出一个狠毒的弧度。
禁卫军突然沉默了,一起低下头,觉得身体发冷,不知道是这冰凉的空气,还是因为小女孩那双乌黑的大眼睛。
一骑战马离开本阵,漆黑的战枪呼啸着推出,只是简单地直刺,向着那名草原骑兵。
待那名骑兵感觉到了危险,七寸长的枪锋已到眼前,惊恐中,他丢开女孩,双手持刀全力一劈,他宁愿冒着重伤的危险,也要拦下那凛冽的攻势,来维护自己的尊严。刀锋接触枪杆的时候,冷汗瞬间布满全身,刀口的力量扑空了,枪上完全没有力量,轻轻一触,枪锋便走开了,顺着他拨开的方向划出一个圆,再次锁住他的咽喉,来得更疾!
“周恒!”禁卫军首领怒喝声打破了沉闷的寂静。
热血扬起,强大的力量继续推进,那具尸体被推离马背。周恒兜转马头,猛地俯身抱起小女孩,头也不回地退却。
“他们也只是在进行一场毫无希望的战斗。”周恒在禁卫军将领面前停下来,目光阴冷,“这些都是我们造成的。”
曾经喧闹的月城变得冷冷清清,废墟上竖起了无数帐篷,冰冷的空气中还飘着焚烧的味道。
纷纷攘攘的飞雪中走出一匹战马,马上坐着两个人。前面的小女孩低垂着脑袋,火红的大氅披在肩头,几乎完全包裹了她,周恒提着一柄漆黑的战枪,抬头静静地看着漫天飞雪,任由战马缓慢地前行。
战马终于打着响鼻在一处庭院外停下来,女孩侧头看了一眼,厚重的大门上两只狰狞的虎头怒视着外面的人。
“我们到了。”周恒跳下马,将小女孩抱下来,轻轻推开了门。
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一棵大树,一处假山和一个练武用的木桩,也都被白雪覆盖了。
“你先穿我的衣服吧。”周恒将包裹女孩的大氅取下来,再将一件白色的狐裘披在女孩的身上,“以后你就住这里。”
一阵风来,女孩头上的兜帽被吹开了,一头乌黑的长发瀑布般垂落,她警惕地四周看了看,眼神中透露着一种不安。
“这里现在还是安全的。”周恒看出了她的担忧,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得回军营了。”
苍白纤细的小手从狐裘中探出来,拉住了周恒的手臂。
“我不会走的,晚上我就会回来。”周恒回头凝视着小女孩的眼睛,笑了笑。她的五官小巧而精致,黑白分明的眼睛像幽深的山谷,带着一种冲不淡的忧郁,“只要我还在,你就会没事。”
夜晚。
马蹄声撕破了夜的寂静,厚重的大门被推开,一人一马走进院落。
“饿了吧?”周恒从怀里掏出还有热气的食物,递到小女孩手里。她一直坐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她的样子。她安静地接过食物,开始狼吞虎咽。
“原来是个哑巴。”周恒叹了一口气,将战枪抱进怀里,在她身旁的台阶上坐下来。
夜深了,两个人依旧坐在冰冷的台阶上。空气中飘来一股熟悉的味道,是血的腥味,女孩扭头看向周恒。周恒抱着战枪,微闭双眼,似乎已经睡着了,昏黄的烛火下,他背后铁灰色的鱼鳞细甲一片鲜红。
女孩一把拉起周恒,走进屋子里,“他们为什么打你?”
“原来不是哑巴。”周恒笑了笑,带着深深的自嘲。
“是因为你救了我么?”女孩拧紧眉头,一脸严肃,深邃的瞳子映着烛火,像燃烧中的木炭。
“你不要多想,只是我违抗了军令。”周恒低低地叹气,勉强伸了伸腰,“二十军棍而已,朋友们帮我敷好药我就回来了,怕你一个人害怕。”
“我去热水,你等我一下。”小女孩低着头跑开了。
第二盆水又被染红了,小女孩的手明显在哆嗦,“要是疼的话,你就叫吧,我不会笑你的。”
“就算是叫,我的疼痛也不会减少半分。”周恒趴在床上,沉默了一会,“我小时候,看见别的孩子一哭,都能得到想要的东西。我就学着他们的样子哭,可是......没有人来管我。自那以后,我就不再哭,也不再叫了。”
“你父母呢?”
“我忘记我们是在哪走散的,我总是记不住,我记得那个地方有个酒楼,我就坐在那个路口等他们,等了很久很久,也没人过来要我。现在酒楼都变成了废墟,还有无边无际的帐篷。我一直在月城寻找他们,一直都在找。”周恒的声音低了下去,“现在就算我们站在一起,大概也认不出彼此了吧。”
“我叫弥娜,你就叫我小娜吧。”小娜将毛巾拧干,再把他背上的血渍擦干净。
“小娜,你今年几岁了?”
“十四岁。”
“我应该是十七岁,爷爷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是应该十七岁啊?”小娜将药重新涂在伤口上,用白布轻轻包扎。
“他也不知道我多大,猜的。”周恒犹豫了一会,声音有些悲伤,“我把你哥和爷爷埋在一起了。”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静得连外面雪落的声音都能听清。
周恒侧卧在床,背上的刺疼让他难以入眠,残烛的火苗在他眼睛里摇晃,映照着他冷硬的目光。
轻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外,小娜的声音传进来,“我一个人害怕。”
周恒打开房门,小娜抱着自己的被褥闪进来,站在周恒面前,低垂着头。
“你睡这里吧。”周恒将她的被褥抱过来,在对面的木床上铺开,“这个床是爷爷最后的日子里,我照顾他临时搬来的,一直没有撤。”
小娜笑了一下,将身体蜷缩进被子里,“谢谢你救了我。”
“你不要放在心上。”周恒铺好床,回头望着她,“其实......其实我也是在救那时候的自己。”
夜风拍打着支摘窗,发出浪潮般的声响。
“你看着我干什么?不困么?”周恒脸红了红。
小娜收回目光,望着屋顶,“这是你家么?”
“不是。”周恒想了一会,“不过,现在也是了。”
“草原人来的时候,这家主人想要南下,就将这里租给我,我就把爷爷接过来住。”见那个小女孩投来疑惑的目光,周恒苦笑了一下,“只是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收租了,我们在城外发现了他们的尸体,几十口人一个也没活下来。”
“谁杀了他们?”
“一下子杀几千人,谁会相信是土匪。”周恒摇了摇头,岔开了话题,“小娜,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等你长大了,我会帮你找个好婆家,你就不会担惊受怕了。”
“你呢?”
“我?”周恒对上小娜的目光,有些恍惚,“我没有想过,我这样的人......大概会死在战场上吧。”
两人都沉默了,唯有窗外的寒风烈烈。
下了几天的大雪终于停了,厚厚的积雪映着初升的太阳,反着冷冷的荧光。墙角的梅花开始绽放,点缀在白色的世界里,红得惊心动魄。
“小娜,我要去军营了,家里有粮食,你自己做饭吃,晚上我才能回来。”周恒从马厩牵出战马,对着大厅喊了一声。
“你中午不回家吃饭么?”小娜跑出来,站在廊道上。
“我晚上回来,你关好门,不要出去。”说完,周恒走了出去。
“那你晚上回来吃饭么?”小娜跟在后面,半隐在门后。
周恒跨上战马,回头望着她笑了笑,“要是回来的晚,你就先吃。”
傍晚时分。
周恒推开门便看见小娜坐在大厅的门槛上,看见他后,放下托住两腮的双手站起来,“你回来了。”
“嗯。”周恒应了一声,将马牵进马厩。
小娜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洗洗手,等你吃饭。”
周恒接过递来的饭,又看了看四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厅堂,笑了笑。“这才像个家的样子。”
“怎么,这里以前不像个家么?”
“不像。”周恒仰头想了想,“快吃,吃完我带你看个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小娜怔怔地望着周恒,问了一声。
“吃完你就知道了。”
饭后。
周恒搬来几块石头,垫在墙角下,他踩着石头爬上墙头,将上面的积雪用脚扫了去。见小娜还没过来,他在墙头焦急地来回走,“快点,快点。”
“我收拾好就来,不要催我啊。”
待小娜收拾好跑出来,望着墙头的那个人,张大了嘴巴,“你爬那么高干嘛?”
“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周恒蹲在墙头,对着小娜伸出手。
小娜犹豫了一会,还是站在石头上将手递了出去。
两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屋脊的最高处,周恒牵着小娜的手,指着一个地方,“好看么。”
晚霞漫天,地上的积雪映着霞光,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燃烧。四周静悄悄的,万家房舍都披上了银装,夕阳余晖照着屋顶厚厚的积雪,折射出七彩的光。
“真美啊。”小娜被眼前的美景惊叹了,“没想到月城还有这么美的地方。”
“小娜,你记住这些地方。”周恒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沉默了一会,“这些地方已经是月城唯一安全的地方了,你以后不要走出这里。”
“为什么?”小娜想要转头,却被周恒制止了。
“不为什么,你听我的就是了。”
“那边有什么?”小娜格外好奇,又想回头看看。
“不要回头。”周恒低垂着头,依旧将手按在她肩头。
“周恒。”小娜声音带着惊恐,似乎在惧怕着什么。
周恒听着那个女孩叫他的名字,猛地惊醒了,他抬头便看见一双魅丽的大眼睛正呆呆地望着那个方向,脸上挂满惊骇,“让你不要看的。”
“这还是咱们大梁吗?还是咱们的月城吗?”小娜摇摇头,泪水滑过脸庞,她竭力抓着自己的衣角,身体微微颤抖。
良久,周恒转过她的脸,低低地说了一句,“哭泣是赶不走那些草原人的。”
风顺着窗户的缝隙溜进来,带进来寒意,烛火跟着在屋子里起伏。
“你们为什么要让草原人到月城来?”小娜坐在床上,低低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外传来。
“大梁借了草原骑兵统一了天下,与草原人签订了和平盟约,允许草原人冬天到月城躲避风雪。”周恒沉默了一会,“刚开始还好好的,可是草原人口越来越多,原先划给他们过冬的地方已经住不下那么多人,后来的皇帝都不想背弃先皇的盟约,就一退再退。”
“就没有其它办法了么?”
“试过了,大梁派出很多人去帮助草原人耕种土地,这样他们就能安定下来,甚至还有帮他们建城的计划。可是,草原土地太过贫瘠,带过去的庄稼无法结粒,如果草原人还是随草而居,建城计划就很难实现。”周恒叹了一口气,将手臂枕在头下,“不说这些了,早点睡吧。”
小娜沉默了一会,起身从外面端进来一盆热水放在床前,解开肩上狐裘的系带,顺手搭在床头。
“你做什么?”周恒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望着她的后背。
小娜也不说话,又解开了腰间紧系着的白锦丝绦,贴身的亵衣被烛火照透,映衬出她身体细软修长的曲线。
“你都是个大女孩了,洗澡也不知道避人。”周恒急忙赤着脚跑出去,站在门外带上门,“把我鞋子丢出来。”
弯弯的月勾悬在半空,泛着淡淡的铅灰色。周恒穿着白色的内衫站在月光下,四周的空气沉寂而寒冷,雪地里留下了来来回回的脚印,“你都这么大了,洗澡要知道遮拦,女孩子的身体是不能让人看的,知道不知道?”
房间里静了一会,才传出不耐烦的声音,“我都说知道了,你还要一直说,一直说。”
“不要嫌我啰嗦,要学会保护自己。”周恒停下来,皱了皱眉。
房间门无声地打开了,小娜笼着一袭宽大的袖袍站在走廊里,大红的裙裾拖曳在地面上,微湿的长发披在肩头,被月光晕出一层银白色的光,“快进去吧,外面冷。”
周恒回头看着那个女孩,愣了一下,微微一笑,随后抱着自己的胳膊跑回房间,“有人说过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么?”
小娜目光追着那个人的背影,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仿佛盛着一潭清水,安静又明亮。
两年后。
一顶顶帐篷被收起,露出其间的残垣断壁,无数青草在石缝间疯狂地扩张,仿佛向人们诉说着这里曾经的繁华。
数支打着黑白大旗的骑兵队伍缓缓向着北方而去,马蹄激起的烟尘腾起在半空,有乌云压顶之势。
随着草原人离开,一些衣衫褴褛的老人和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欢呼雀跃地涌向各处,在废墟中翻找一些草原人丢弃的东西。
城外,一处高岗。
“月城啊月城。”中年人看着城中的一切,悠悠长叹,随后他看向旁边的老者,“蒙毅,草原人已经有这么多骑兵了么?”
“据老臣所知,虽然其号称四十万雄兵,但精锐的还是那十几万重甲虎豹骑。”蒙毅犹豫了一会,迎上那人的目光,“我们早已下了禁令,可草原人还是能源源不断得到咱们上好的精铁。”
“靖王么?”
“靖王的确控制着大梁最大的铜铁矿山,可老臣......不敢妄加猜测。”
中年人拧了拧眉头,再次看向月城,“听说龙吟山突然出现了一群土匪,让方静派人去看看吧。”
“可龙吟山是靖王的封地。”蒙毅迟疑了一刻,低声回话。
“他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中年人回头望着蒙毅,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夜深人静,月城似乎也在沉睡。一间房舍里的蜡烛还在亮着,小娜瞳子里映着燃烧的烛火,她正静静地盯着桌上的烛泪流淌,缓缓汇聚在一起,凝结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隐隐的马蹄声传来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亮。小娜侧耳听了一会,白皙的脸上有了笑意,她迅速端起桌上的烛台跑出去。
路的尽头亮起点点火光,连成一条闪动着的火龙,慢慢收拢过来。
小娜半依在门口探出头去,她看清扬起的周字大旗,眉头舒展开了,站在路边举起烛火对着人群呼喊,“周恒......周恒!”
火把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刚刚还眉头紧锁的年轻骑兵们呵呵地低笑,笑声逐渐闹腾起来,随后他们彼此对了对眼神,一起高喊,“小娜......小娜。”喧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远远地传出去。
一骑黑马长嘶一声停在那个女孩身前,女孩手中的烛火被带过来的风压得一低,周恒一身重甲反着火光,“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小娜看了他一眼,很快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脚尖。
“周恒,这么晚了,你别回军营了,明天再向上汇报也不迟。”一名骑兵过来拍了拍周恒的肩膀,“我带兄弟们先回营地休整。”
“军情如火,怎么能这么做?”
“捷报而已,晚一点也不碍事,你就等着受赏吧。”那名骑兵看了看一直垂着头的女孩,呵呵一笑,“小娜妹妹可是等到现在呢。”
“那就有劳了。”周恒对那名骑兵报之一笑。
夜已经很深,寒气下来了,院子生青色的地砖反着冷冷的月光。
周恒漆黑的眸子闪着烛火,额上的青筋因兴奋在微微跳跃,一只手在空中挥舞,不时露出袍袖里的补丁,仿佛他还在指挥着千军万马。小娜依旧在烛火下绣着什么,在他说到高兴的时候才抬头陪着笑笑。
四周安静下来,静得让人感觉到一丝不安。小娜察觉到一丝异样,她抬头看见周恒正怔怔地望着自己,“怎么不说了,我在听的。”
“当那两千匪兵向着我们冲过来的时候,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周恒沉默了一会,脸上的兴奋逐渐褪了去,“我觉得我可能回不来了,如果真是那样,你可怎么办呢。所以我要在这些发生前,给你找到一个好婆家。”
小娜身体颤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一粒血珠从她指尖慢慢冒出来,似熟透的红豆。周恒急忙拿起她的手看了一下,左顾右盼想要寻找包扎的东西。小娜抽回自己的手,低头将指尖含进嘴里。
“你在绣什么?”周恒沉默了一会,拿起她手上大红的绸子,就着烛火观看。
听了他的话,小娜偷偷瞄了他一眼,头垂得更低了。
“这是什么?”周恒抓了抓头,仔细辨认,“看着像是麻雀。”
“麻雀?”小娜猛然坐直了身体,一脸诧异,像是看见了怪物。
周恒清亮的目光垂下来,停在她的脸上。昏黄的烛火照着她的侧脸,柔润的脸颊流淌出好看的淡金色。小娜感觉自己的脸微微发烫,心脏在胸腔里紧张地乱跳。
“不是麻雀,那是什么?”周恒收回目光,思考了一会,兴奋地喊出来,“我知道了,是鸭子,小鸭子。”
“鸳鸯,是鸳鸯啊!”小娜站起来夺过红绸,转身向着房间走去,“你征战的这些天,我做了两套新衣服,还差刺绣。”
“也是要绣这些小鸭子么?”周恒低低地问了一句。
听了他的话,就要走进房间的小娜转身回来,对着他的小腿踢了一脚,“不是小鸭子。”
“我又没见过你说的那个。”周恒低声嘟哝了一句。
“抬手,你试一下合不合身。”小娜拿来一件大红的广袖长袍,由上好的绸缎制成,色泽光鲜亮丽,烛火照在上面似一层波光在流动。
周恒舒展双臂,任由她将袍子套在自己身上,“怎么突然做新衣服了,又不是春节。”
小娜呆呆地盯着周恒,目光软媚得像是要融化世间的一切,“再过一个月就是我十六岁生日了,我想在生日那天看你穿上它。”
“一晃你都十六岁了啊。”周恒眉头锁在一起,叹了一口气,“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你的眼光不要太高,其实我找的那些人也不是太差。”
小娜垂下头去,深吸了一口气,才克制住那股辛酸的泪水,“周恒......你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么,要不这个生日咱俩一起过吧。”
“好啊,我带着好朋友一起过来庆祝。”周恒望了望外面黑乎乎的天空,压低了声音,“你以后不要叫我周恒了,就叫我哥哥吧,那些兔崽子老是笑你。”
“我才不要叫你哥哥。”小娜抬头瞪了他一眼,低头用力扯拽着自己的衣角。
“你是女孩子,不能被人那么说的。”周恒见她生气,急忙争辩。
“周恒,我不在乎他们那样说。”小娜突然抬头,对上周恒的目光,满脸都是期待,“你呢?”
“我是男孩子无所谓的。”周恒愣了一下,涨红了脸。
“那就好。”小娜脱下周恒身上大红的长袍,笑了笑,“我得在那一天绣好。”
一个月后。
连日的大霜降下来,秋风扫落枯叶,万物凋敝,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推动着世间万物的生死轮转。
周恒一袭红衣飘在风里,白净的脸上仿佛笼着一层红纱,“小娜,我穿成这样他们会不会笑话我?”
小娜望着他,吃吃地笑,“这么好看,不会笑你的。”
“你可是说好的,我穿上这个,你就会在今天来的人里面挑选心上人的。”周恒松了松领口,似乎还没适应这件崭新的红袍。
“这次我一定会选的,你放心吧。”小娜重重地点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记住你的话。”周恒长叹了一口气,一扯马缰,马蹄声远去了。
“周恒!”小娜追出来,怔怔地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那一刻,她好想要一个宽松的拥抱,渴望那人牵起她的手,陪她度过那无比漫长的一生,这个念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烈。
一骑战马长嘶一声停在军营。
“周恒,你也得到消息了么?”一名战士小跑着过来,站在那名骑兵面前,“上面正准备派人去叫你。”
“怎么了?”周恒翻身下马,四周看了一眼,军营各处均有战马长嘶声传来,“发生什么事了?”
“所有休假的战士都回营了。”那名战士看了他一眼,接过了他手里的马缰,“听说草原人进城了,比往年提前了一个月。”
周恒转身向着军帐走去,那名战士回头望着他的后背,笑了笑,“周恒,你的婚服真好看。”
“婚服?”周恒回头与他对视,“你可别瞎说。”
战士指了指他身上绣着的金色图案,笑着反问,“绣了鸳鸯戏水,怎么不是婚服?”
秋雨淅淅沥沥降下来,一队全副武装的战士在细雨中跑过,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让人感觉到一丝不安。
军帐中,所有的将领都在,周恒站在人群中,擦去了脸上的雨水。
“刚得到消息,方静大帅已经同意草原人五百骑兵进关的要求。”坐在正中位置的禁卫军都尉苏牧抬头看了一眼帐中的人群。
“草原人在打什么主意?根据以往的惯例,也应该是让他们的百姓先进城,然后才是他们的骑兵。”一名将领看向苏牧,提高了音量,“而且也是十一月进关,三月出关,今年提前一个月要求进关,是有什么企图?”
“据他们自己说,先让五百骑兵进关是提前扎好帐篷。”苏牧沉思了片刻,言语中透着无奈,“方静大帅亲率北军在城北戒备,让咱们也提前做好部署,以免草原人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草原人做出过激的事情还少么?现在的月城和一座空城有何区别?那么多百姓都去哪了?”人群有不忿的声音响起。
“应该让方静大帅去骨山看看,那都是月城人的尸骨。草原人一来,到处都是土匪?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土匪,能成千上万屠杀咱们的百姓而不留活口,我不相信......”
“慎言!”苏牧怒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已经派了人,监视着那五百草原骑兵。”
一匹满身污泥的战马停在帐前,马上的年轻战士翻身下马,跑进来对着苏牧躬身行礼,“那五百名骑兵放下辎重,在城中巡视。”
“再去探。”苏牧起身走到帐口,目光穿透雨幕,停在天边,“是要寻找避雨的地方么?”
“让我带人去吧,那些草原人没安好心的。”周恒走过去,与他并肩。
“周恒,要不是你的冲动,我也不会坐上都尉的位置。我提醒过你,不要将土匪的事与靖王联系在一起,你就是不听。”
“那些来往的书信,还有押回来的匪首都是证据,都是铁一样的事实。”
“靖王亲自到皇城,反而说你妖言惑众,离间皇家血脉,又有谁来替你说话。”
“那个匪首在牢中离奇死亡,凭这一点靖王也脱不了干系。”周恒鼻子冷哼一声,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你啊,总是太认真。”苏牧扭头看了他一眼,咧嘴轻轻笑了,“怎么?婚服都穿上了?”
周恒收回自己的目光,脸不由红起来,“今天我们一起过生日呢。”
苏牧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着外面的秋雨,“我弄不明白你是装傻还是真傻,婚姻岂是儿戏。”
一骑战马在细雨中快速奔过来,马背上的骑兵似乎很急,马未停住便跳了下来,“将军,那些骑兵向着东南去了,见人就杀。”
“东南......小娜。”周恒喊了一声,夺过骑兵的战马狂奔而去。
“周恒!”苏牧想要叫住他,却只看见那抹红色逐渐消失在一片灰蒙中,只得转身对着身旁的人下令,“你带人去跟着他,别让他做出什么傻事来。”
平常短短的距离,变得那么遥远。周恒猛踹马腹,战马吃疼放开四蹄狂奔,雨水中拖出一条淡淡的影子。
大门大开着,周恒下马冲进院子里。小娜依旧坐在庭前的台阶上,像平常一样等他回来,大红的新衣被雨水打湿了,贴在她身上。
周恒长出一口气,脸颊紧绷的肌肉也渐渐舒展开来。随即,他看见了院子里凌乱的马蹄印,大厅里的东西都被扔在院子里砸烂了。
“你回来了。”小娜艰难地站起来,看着周恒,脸上微微笑着,像春雨过后的百花盛开。
周恒听出了那个女孩语气里的辛酸,他站在那里,仿佛被风雪冰冻住了。两人面对面站着,默默相望,四周忽然静下来,就像宇宙混沌天地初开的那个瞬间。
鲜血顺着小娜拖在身后的裙带缓慢地流淌,地上的雨水被染红了。
“你为什么不逃走?你明知道他们在杀人,在杀人!”周恒怒吼着,声音变得沙哑。她的脸上没有了血色,那双眼睛还是温温柔柔的,太清澈太安静了。周恒努力用手按住额头,想要压下那种昏厥的痛苦。
“我害怕......我害怕和你走散了。”倔强的泪水从她脸颊滚落,映着周围的冷光,安静又明亮。
周恒开始后退,想要躲进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
小娜走过去,扑进他的怀里,“我不想你把我嫁出去,我......谁也不嫁。”
周恒把她抱在怀里,将脸贴上她的额头,木然地看着远处焚烧后的残烟在细雨中斜斜升起。两人的记忆在脑海里极快地闪过,他又站在了很多年前那个酒楼门前的十字路口,心一下子空了。一种巨大的恐惧包围了他,他感觉被隔离在一个冰凉的世界里,冰雪似潮水般涌过来,覆盖了整个世界,洁白的雪片反着冷冷的碎光,一个女孩对着他招手咯咯咯笑,越去越远,就要被雪潮吞没了。
“周恒,你是个骗子。”小娜抬头对上那人的目光,竟有着一种别样的陌生,“你说过你以后都不会再哭了。”
“军医来了。”门外的骑兵拉住想跑进去的军医,轻轻摇了摇头。
一片红色在地面上流动,带着刺骨的寒意慢慢渗进泥土里。
周恒将小娜抱起来,一步一步向着房间走去,“没事的,你只是很累了,休息一下就会和以前一样。”
“周恒以后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小娜将头贴在周恒的胸口,感觉那人沉重的心跳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就要走进房子的周恒止住了脚步,站在那里,任由雨水冲刷着身体。
“周恒。”院外的骑兵们小声喊了一句,却没有得到回应。那个人依旧站在雨中,安静得让人心里发寒。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恒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他缓缓迈开步子走进房间。大红的喜字贴在最显眼的地方,两旁的红烛还在燃着,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起,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木香味。床上放着大红的棉被,枕头,上面绣着的鸳鸯还在水面上追逐嬉戏。他仿佛看见小娜一袭大红的嫁衣坐在床头,羞涩地望着他笑,微风吹着她鬓角的长发飘起,她的泪水落下来,一滴一滴,像血一样红。
“你先走一步,我不会再让别人打扰到你。”周恒将小娜放在床上,轻轻盖上红被,“晚点我去那边找你。”
大火冲天而起,强横地逼退了秋雨的寒气,熊熊烈焰将四周照得一片通明。烧断了的房梁一起砸下来,燃烧的噼啪声混着阵阵沉闷的轰响,浓重的黑烟翻滚着直上。隔得很远,人们也能感受到那灼面的热浪。
正当院外的骑兵们准备冲进去的时候,周恒从火光中缓步走出来。
“周恒,你没事吧?”骑兵们互相对了对眼神,一起看向周恒。
周恒翻身上马,将战枪提在手里,脸色平静而认真,“派人去探他们现在的位置。”
“这恐怕不行吧,方静大帅已经明令禁止咱们主动挑起战端。现在咱们去攻击草原人,会受军法处置的。”一名骑兵抹了抹脸上的雨水。
“我现在......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周恒扭头盯着那人的眼睛。
那名骑兵迎着他的目光,静静的目光中像隐着一根看不见的毒刺,死死地钉住了他,让他连反抗的勇气也没有。
一道闪电拉出一条犀利的弧线,隆隆的雷声在苍穹炸开,雨转眼大起来。
一队骑兵在大雨中行军,雨滴打在他们坚硬的甲片上,溅起水雾,像是笼着一层水光。他们铠甲很久没有上油了,被雨水淋湿的铁片互相刮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月城应该彻底没有梁国百姓了吧。”领头的首领取下头盔,甩了甩头上的雨水,“今天大家也都辛苦了,待可汗到来,人人有赏。”
骑兵们一阵欢呼,“月城已经成了咱们草原人的地方,让那些梁国人见鬼去吧。”
首领刚想策马狂奔,心里却陡然升起一丝恶寒,有种极不祥的感觉。
雨帘中站着一队人,领头的骑兵并未披甲,闪电划过,他身上的长袍红得耀眼,手中的战枪泛着凄冷的铁光。他身后的骑兵们均披重铠,威严而魁伟。
雨太大,那名首领根本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容。他勒停战马,扬手止住了属下前行的步伐,“你们是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对方轻轻带马逼近。
“再靠近我们就要放箭了!”首领缓缓抽出角弓,掸落了弓弦上的雨水。
对方终于停止逼近,首领心中的不安并没有消退半分,反而愈发强烈。久经战阵的他明白,相隔百步正是战马冲锋最合适的距离。
“告诉我你们的意图!”首领感觉受到了无视,他压下心底的恐惧,亮出身份,“知道得罪虎豹骑的后果吗?”
秋风萧萧,绵绵雨丝织起了一张轻柔的大网,将整个天下都罩在其中。
短暂的安静,马蹄声猛地震响,对方列阵横扫上来,发起了冲锋。
“找死!”随着首领的怒喝,数十支羽箭离弦,湿透的弓弦发出一阵嘶哑的震颤。
羽箭全部落空了,那些骑兵似乎可以看清那些箭簇的轨迹,羽箭在雨中拖出条条白色水花远去。
短短的一瞬,对方就冲到眼前。
“接敌!”首领拔刀大喝,目光紧紧锁住那名带头的红袍骑兵。
枪锋的寒光亮起,惊悸随着那道冷光在首领脑海里闪过,以他的眼力,竟也难于捕捉那人出枪的速度。他咽了咽口水,带马避开了对方的攻击。
周恒一人一骑疾风般突进草原骑兵的阵型中,战枪激起的尖啸撕裂了雨幕,点点红意溅在水中,快速流逝。
铁器碰撞的声音、哭喊声、马蹄声层迭在一起,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却又在很近的地方。后面的草原骑兵猛地散开,想要逃离那些可怕的声音,越远越好。
首领回头看了一眼,敌军就像刚从地狱爬出的恶鬼,自己的属下在他们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周恒挥舞战枪在雨中划出一个巨大的圆,架开劈向自己的刀锋,身体猛地一滞,枪锋走出一条凌厉的直线,直刺迎面的敌人。那名骑兵却畏惧地滚下马背,连抵抗的勇气也丧失了。
首领看着眼前的战局,那根本就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屠杀,他眼睁睁看着属下被战枪挑离马背,被战马践踏,那些尸体还在微微颤动。冷瑟的秋雨钻进了他的铠甲,他哆嗦了一下,感觉浑身发冷。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催马,想要逃离这人间炼狱。
“把命留下来!”随着一声大喝,一杆战枪穿透雨幕在天空划出弧线。
战枪将首领推离马背,钉进地下半尺才耗尽力量。他低头看了一眼,鲜血顺着枪杆涌出,被雨水快速地冲走。完全没有疼痛,心底那股凉意冰冻了一切。
周恒带马过去拔出战枪,冷冷地看着那具尸体慢慢倒下去,溅起白色水花。
“周恒,没留一个活口,兄弟们伤了十几个。”骑兵们打扫完战场,一起过来停在他的身后。
十天后。
监牢厚重的大门被打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进来,在一间牢房门口停下,“打开。”
“周恒,连本帅也不想见么?”一个声音在牢房里响起。
周恒将目光从那扇小窗口收回来,盯着来人,“蒙帅是来杀我的么?”
“杀你也用不着本帅亲自过来。”蒙毅叹了一口气,在周恒的床前坐下来,“禁卫军你是不能待了。”
“蒙帅曾经教导周恒,从军就要守卫国土,保家安民。”听了他的话,周恒又扭头看向窗外,“现在蒙帅还是这么想的么?”
蒙毅愣了一下,随即笑笑,“周恒,你在这看到了什么?”
周恒回身四周看了看,“牢房。”
“很好。”蒙毅说完,起身对着随从说了句,“这样走可不行,让他梳洗一下,换件干净的衣裳。”
月城外,一处高峰。
“站在这里,你又看到了什么?”蒙毅调匀了呼吸,对着身旁的年轻人问。
“整个月城。”周恒一袭白衣飘在风里,像天空翻滚着的行云。
“不!”蒙毅摇了摇头,伸手指向四周,“是整个天下!”
周恒眺望四周,他站的位置极好,远处的一切都被收入视线。残破的月城变得渺小,向北望去能清晰地看见燕山关隘,仿佛还能看见关隘前东去的木伦河水拍打着两岸,河水那边就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透过月城向南望去,能隐约看见巍峨的夕阳关,半隐在云雾中与阴山草木连成了一片随风起伏的墨绿色波涛。
“月城的牺牲为整个天下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蒙毅拍了拍他的肩头,转身下山,“如果将来与草原人爆发战争,没有你的参与,该是多遗憾的一件事啊。”
“天下?”
“皇上已经有了旨意,只有草原上的老弱妇孺方可进入大梁躲避风雪,不再允许草原骑兵踏进关内。”蒙毅回身望着他,笑了笑,“你不能一直站在一个地方去看这个世界,希望我们还有时间去解开这个乱局。”
“现在北方有草原人虎视眈眈,南方还有......难啊。”沉默了一会,蒙毅抬头望着天空中的流云。
“靖王!”周恒一扬眉,接上了他的话。
风陡然大起来,一阵阵扫过地面,卷起地上的枯叶远去。秋意更浓,铅灰色的乌云翻滚着遮住了天空中的太阳。火红的枫叶在风中零落,悠悠地翻卷旋转,像是在下一场血红色的秋雨。纵横山间的枝条失去了绿意,变得枯黄,盘结在一起静静地等待着春天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