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工的人》是林立青在工地做了十年监工之后整理出来的随笔集。台湾的“监工”相当于大陆的“监理”,都是受业主或建设单位委托在工地驻守,负责监督与沟通的,责任可大可小,需要做到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所以若是都像书中的序里面记者那样理解监工(监理)职业,认为是身在其中的观察者,工人的同情者,这就未免片面了。建筑行业,不是靠同情能长久生存的。一定还有更丰富的内容可发掘。
在高铁站的书吧翻这本书的时候,我一边吃着零食,仿佛只是消闲。候车的时间,来不及看完全部文章,所以是挑着看的。我的记忆却被工地气息唤醒,当年在工地待的日子一下子历历在目,甚至开始想象,我离开工地之时曾构思过的故事,如果也在纸上实现了,会如何与这本书比较。
那时年轻,对工地故事并非基于什么体察与同情,而是对同龄人的生活方式与情感变化更感兴趣,正如林正青写工地小子“八嘎囧”(一个热衷于拜神的群体),所不同的是我对年轻人的生存哲学(假如这能叫“哲学”的话,“无设计”也是一种哲学)更为在意。发工钱之后用酒或女人满足一下贫瘠生活里无法安放的青春,有时走在犯罪的边缘又带来冒险的刺激,这样的时期是短暂的,然而荷尔蒙主宰的岁月本来就没几年。
那时还真以为,有鹰架上的缪斯,立在高处,俯视着我。然而,流水过去这么多年。故事如烟消散。
回到林立青的台湾工业世界。他因为小时候家人在夜市摆摊,对市井生活再熟悉不过,更对权力的恣意有天然的反感。建筑行业更像一个科层制的企业,兼有内部的压抑,和外界的管控。在情感上站在工人一边,与他们平视,有时同仇敌忾,是文字感染力的天然来源。
工地佬有一个共识: “额头流着汗”,赚到面包,天经地义。坐在办公室吹空调的白领们不会轻易踏入这个地盘,工地佬也不会羡慕他们——尽管免去风吹日晒,但办公室政治比毒烈的日头讨厌。做工的人,只要正常出粮,无病无灾,已经活得够高兴啦,不去搅和自己不懂的事情。简单生活,简单粗暴地赚钱,亦有快意。
《做工的人》写了工地众生相,也是一个时期的民生纪录,不是新闻报道的视角,也不是社会学的考察,而是一个平凡人相对平和的记述(当然有时不免带着个人偏好),类似民间纪实资料,然而又属于文学范畴。作者倾注心力为工地佬们造像,心里是有想法的,至于实现的程度,也许更需耐心打磨。
翻过这本书的次日早晨,我跑去帮邻居种树。有一批被附近园林工程换出来丢弃的植物,被邻居扛回来种在屋边。我乐得做一回小工,帮忙运土。
端午后的阳光猛烈。戴着草帽,手套,爬到土坡上,使用铁锹,一锹下去,用脚踏实,往下一按,提锹送土进大袋里。重复动作,大汗淋漓,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觉,好像回到了工地似的。
《做工的人》多数描述工地的艰辛,劳累,其实也应该补充劳动的另一面的。种完树小憩的时候,和邻居谈起这本书,提到东亚文化中对体力劳动的鄙视,也许是传统里的病态架构之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将体力劳动者视作低等阶层,认为其可有可无,或认为其终将被替代,从而缺乏对体力劳动者真正的尊重。
当然,官样文章是会赞美劳动者的,昨日的高考作文即是一例。然而我们都知道高考作文是怎么回事。
将世界建设得更好,其实是需要真正尊重劳动者的,无论是脑力劳动还是体力劳动。《做工的人》用质朴的语言讲出来的,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也是一种正式的吁请: “请平等尊重大家。”——这的确是好社会的标志,甚至比“均贫富”还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