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女钢铁侠
一直以来,在我的眼里,父母那一代人不懂“爱情”这个词,他们从未牵过手,没有眼神交流,甚至各自睡自己的被窝。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双人床、双人被,明目张胆地把亲吻的婚纱照挂在床头。
那时的结婚照都是二寸的黑白照片,男在左,女在右,千篇一律的僵硬动作和表情,丝毫捕捉不到爱情的蛛丝马迹。
等我长大了,经历的事多了,我突然发现,事实并不是我所看到的那样,他们不是没有爱情,而是那个时代,令他们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情感。
只要你留心,那个被称作“爱情”的东西,偶尔也会在某个特殊的节点,不经意地冒出头儿来。
<1>
我父母是经媒人介绍认识的,母亲家是地主,成分不好,那时候,谁家娶媳妇,都愿意找个根红苗正的,八辈贫农家的姑娘很抢手,甚至有点供不应求。倾刻间,穷变成了姑娘婚嫁的一个可以炫耀的资本。而作为地主家姑娘的母亲,却没那么幸运,门庭冷落,没人主动来说媒。
父亲家的成分是佃中农,所谓的佃中农,就是家里本来没有地,而是租种别人家的地,介于地主与贫农之间,不好不坏。
母亲的四姨,就是我的姨姥,她与我父亲同在一个村,住在父亲家的房后,两家偶尔有些往来。平时看我父亲这个小伙子不错,她就与我奶奶说了结亲的事。
我姨姥开始也没有什么底气,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怕嫌弃母亲家的成分不好,没想到我奶奶是个开通的人,觉得成分好坏无所谓,只要姑娘好就行。
父亲和母亲见面那天,父亲因为年轻不懂事,竟然一早就出去玩了,等被找回来的时候,母亲和我姥姥已经来了好半天了。
母亲回忆那天的情景,脸上还带着羞涩的笑容。父亲从大门外走进来,没有直接进屋,而是径直走到井边去喝水,不知怎么那么渴。
农村的水井不再是辘轳井,而是一种洋井,是利用压强把水从地下抽上来的一种水井,用力一压压杆,水就从井口里流出来。只见父亲一只手压着压杆,另一只手堵住半个水嘴,大口大口地喝着流出来的水。
母亲说她第一眼看到父亲的时候,感觉父亲不太好看,愣小伙子一个,而且嘴大,嘴角还有点向下耷拉。她每次说这事的时候,我都想笑,都怪父亲进门就去喝水,让姑娘盯着他的嘴看,暴露了缺点。其实,我倒是觉得父亲长得挺帅的,不像母亲说的那样,似乎带有阶级的偏见。
不过,从来没听父亲说过,他对母亲的印象如何,问他也只笑不说。猜他那时太过年轻,眼里只有玩儿,没把注意力放在相亲这件事情上,或许是因为不好意思在孩子面前讲这事,其实心里满意得不得了。
那时相亲,年轻人没有发言权,姑娘来了,也是为了让双方父母过过目,老人同意了,这事就算是成了。不过看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绝对是一个美女,眼睛大、鼻子挺、皮肤白,一张圆圆脸,头发还是自来卷,像烫过的一样。据说,奶奶一看就同意了。
母亲家更不用说,一来我父亲长得也不错,瘦高个,脸上轮廓分明,很有棱角,眼睛不大不小,显得很睿智,鼻梁又高又直,我母亲说的耷拉嘴角完全不影响大局,再就是父亲家是中农,母亲家这也算是高攀了。
父母结婚的时候,父亲21岁,母亲19岁,要是现在看来,还都是个孩子。
结婚后,父母一直与我爷爷奶奶们住在一起,母亲很能干,无论是家务活,还是地里的活无所不能,和公婆关系很好。而且父亲性格随和,两人相敬如宾,一大家子人相处得很和睦。
<2>
可是好景不长,父母与我爷爷奶奶一起住了五年之后,那时我和姐姐也相继出生了,有一天,家里来了好几个老人,有奶奶的表哥,还有爷爷家的一些长辈。母亲有些纳闷,家里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人?而且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一个个横眉立目的。
母亲没想那么多,只顾到厨房烧火做饭,待招待完客人之后,饭桌还没有撤下,奶奶就说话了,她说:“老大两口子要分家,今天叫几位长辈过来,就是让你们帮做个鉴证,说说这个家怎么分!”说完坐在炕上哭了起来。
众人见了,都开始劝奶奶,有的干脆对我父母二人教训起来,说:“老大呀,不能翅膀硬了,就娶了媳妇忘了娘啊!”
有的说:“老人养你这么大容易吗,你这是大逆不道啊!”
爷爷说:“就这么个破房子,分吧!分吧!”
听了奶奶和众人的话,父母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愣愣地站在一旁,不知分家这事从何说起。
母亲有点不明白,两人从未说过要分家,而且想都没有想过。父亲听了只顾委屈地抹眼泪,母亲急了,推着父亲的肩膀,说:“你快说话呀,你傻了?”
爷爷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啪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上面的碗筷叮当直响,他冲着母亲大吼:“谁让你说我儿子傻!谁让你说我儿子傻!”
母亲被爷爷这一声吼,吓了一跳,也放声大哭起来,父母二人哭作一团。
最终家还是分了,父母被赶了出去,只得住在奶奶房前的地震棚里。所谓的地震棚,就是有一段时间总有地震,为了避险,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搭了一个棚子,用高梁秸秆做屋顶,四周用泥筑的墙,没有窗户,只有出入的门,冬天冷,夏天热。
母亲曾说:“我真的从来没想过要分家,在嫁过去之前,你姥爷特意嘱咐,一定要和老人一起过,不要分家,不能做一个不孝的媳妇。”而且父亲也说从没说过要分家。
后来有一次我好奇,问起奶奶此事,她说:“分家的事是听你姨姥说的,都是她搅和的。”
但母亲说她也去问过我姨姥,姨姥也不承认说过分家的事。
想来,那有可能是奶奶演的一出戏,父亲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而且还多了我和姐姐姐两个,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也太过拥挤,日常开销也比较大。
爷爷当时在县城有个临时的工作,每月有固定的收入,但是九口人等着吃饭,爷爷压力很大。虽然父亲那时也开始在生产队挣工分,但是比起爷爷来,挣的那几个钱也只够我们一家四口糊口。
如果主动撵父母出去,可能会被人笑话,说老的欺负小的,但是如果说我父母主动要求出去,这就不同了。现在想想,爷爷奶奶当时也是很无奈,才出此下策,心里也应该很内疚,一直受着良心地遣责吧。
在地震棚里住的那段日子,父亲总觉得欠母亲的,所有活都抢着做,生怕再亏待了母亲。母亲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虽然心里有怨恨,但从未表现出来,只把它埋藏在心里面。
<3>
几年后,爷爷奶奶搬到县城里去了,因为爷爷已经成为了一名正式员工,可以吃供应粮了。房子自然留给了我父母,我们一家四口终于从地震棚搬到了上屋。
房子年久失修,破旧不堪,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家的炕上摆满了锅碗瓢盆,能盛水的都用来接雨了。
房子实是没法住了,父亲就向村里申请了一个新的房场,重新盖了一个新房。
盖房子的钱都是向亲戚们一家家借来的,为了还债,父亲拼命挣钱,去学了瓦匠,跟着村里的一个小工程队搞土建。每天干完一天的活回来,都是灰头土脸,皮肤晒得黝黑发亮。在他的身上,再也看不到曾经那个帅小伙的影子了。
母亲也总是发愁欠下了那么多的债,她省吃俭用,把父亲挣回来的钱一点点攒起来,攒够了一家,就赶忙去还给人家。我家有一个小账本,上面记着欠债的名细,每还了一家的钱,就勾掉一家,那个小账本留了好多年,上面的人名和钱数才被彻底勾掉。
慢慢地,父亲开始不满足于为别人打工,自己干起了工程队,带了一批人搞土建,而且在十里八村小有名气,谁家要盖房子都愿意找我父亲。
那段时间,应该是我父亲人生中最辉煌的时期,我家的生活条件很快在村里数一数二。30年前的农村,给房子装修,我家是头一份,我和姐姐上大学的钱都是那时候赚来的。
曾经住地震棚的耻辱,应该是父亲立志给母亲幸福生活的一个促动吧,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母亲再没受过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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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的时候,父母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在县城里买了楼房。主要是因为我和姐姐都上了大学,不可能再回农村了,家安在城里会方便些。另外,也是想改变一下生活环境,到城里去享享清福。
搬家那天,父亲雇了一辆小货车,把家具和行李都装在上面。刚出村头的时候,前面是一座小石桥,桥不是很高,但是车小,上面的东西有些超载,上坡很吃力,父亲和母亲就下去帮忙推车。
恰巧对面开过来一辆三轮车,货车司机为了躲对面的车,慌忙中,车从坡上退了下来。当时母亲在车的侧面,父亲在车后。见车往后退,母亲知道父亲还在车后面,她慌忙往后跑,可是没有看到父亲。她吓得面色惨白,大声呼喊父亲的名字,可是没有回应。
司机也吓得下了车,过来看究竟是什么情况。过了一会儿,奇迹出现了,父亲竟然从车下爬了出来,而且毫发无损。
母亲问父亲刚才发生了什么,父亲说:“看到车往后退,我就往后跑,着急就跑摔了,身体正好在两轮中间,幸好刹车及时,躲过一劫。”
母亲后来向我们描述当时的情景,还是心有余悸,她说:“当时我想,这下完了,自己的好日子终于到头了。和你爸结婚这些年,我净享福了。看到你爸从车下出来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在做梦呢!”
说话间,一边流眼泪,一边笑。父亲看到母亲这样,也眼泪围着眼圈转,不再看母亲,眼睛看向别处。
那是我第一次听母亲夸父亲,说他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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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母亲的胸部被检查出现了异常,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说暂无大碍,但将来怎么样,能不能恢复,不得而知,医院要求让她做手术,但是她不肯。
得知这件事的时候,父亲正在我家,当时我生病了,他来照顾我。而我母亲在我姐家,我姐当时身体也不太好,她每天去给我姐做饭。对于我们家来说,那是个不寻常的一年。
我姐带母亲去医院看的病,检查结果出来后,她打来电话。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父亲也在旁边,父亲哭了,哭得很伤心,他说:“都怪我呀,没照顾好你妈,有问题没有及时带她去医院。”
我劝他,说母亲得的不是什么大病,让他不要担心,只要做个小手术就好了。但他还是不放心,他望着窗外,意味深长地说:“担心的终归还是来了。”
那段时间,父亲心情一直不好,每天都给母亲打电话,但不说病情,只聊些不相干的话题。
父亲脾气特别好,与母亲生活那么多年,从来没发过火,母亲如果生气了,她从不与她争吵,我没见过他俩吵过一次架。
父亲在母亲面前似乎显得有点窝囊,甚至有点“气管炎”,但我年龄越大越明白了,那不是怕,是出于对母亲的爱。
那天,我在父亲哭红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种不寻常的东西,虽然一闪而过,立刻被掩饰掉了,但我记住了那个瞬间,那应该就是叫作“爱情”的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