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15日 夜晚 昆明到丽江 天气 阴
晚上九点,昆明坐火车去丽江。车票是旅行社叫小向的年轻姑娘送到车站的。
我告诉她,我穿着牛仔风衣,站在火车站9号入口处。
昆明六月份的天空看起来跟家乡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不远处高高岗亭上武警荷枪实弹在逡巡,表示这是个不一样的边陲省城。
暮色苍茫,我俩站在不断涌向入口的人流中,是两个地地道道惶惑又犹豫的异乡人,等待着一个从未谋面又久久不来的陌生姑娘,来为我俩在这遥远他乡为期十天的生活指引一条康庄大道。
小向是个长相白净温柔的典型南方姑娘。她笑眯眯的向我们解说行程安排,收费与不收费的细节,主动帮我们安排行程结束后那一晚的住处,我们就上了火车。
火车是那种现在难得一见的老式绿皮火车,走得慢,要六七个小时。幸亏是卧铺票。
我俩还是第一次坐火车卧铺。
说起来很不可思议。这次出游,竟然创造了好多个第一次。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
平时周末节假日,我是典型的宅女,除了买菜几乎不出门。商场,批发市场,小商品城一律不去,吃穿用行,能在网上买的,绝不去超市。最近几年,我连家最近的那家利群商场长什么样子都快忘了。
我先生呢,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轻易不能露面。因为他有个响当当的名字:成龙。
我猜读到这里,你一定惊呆了!事实就是如此,并非我故弄玄虚。
只是,他名字前头还有一个姓。哈哈!
他轻易不出门的真正原因是他抠门。对老婆孩子,他喜欢装有钱人,花钱不眨眼。唯有对他自己花钱,诸事不宜。 每逢要换季了,我说给你买鞋?他摇头。买衣服?他摇头。买包包?他瞪大了眼:“你有病吧,我什么时候需要包包了!”
对,他不需要包包,他只需要书包。
因为他整天忙着去上课,最需要那种能装上好几本厚厚电影画报大小的长方形手提包,用来装讲义。我去大商场专门找过这种书包,十几二十几块一个。我买过一个,他用坏了。又去买了一个,比原来那个要结实,直到现在还很好。有次,他从外面回来,夸奖我这个包买得好,有个一同上课的老师羡慕,向他打听在哪里买的,自己要去买一个。这算是给他买包,他不骂我“有病吧”唯一一次。
所以,一个对自己这么抠的人,怎么会喜欢外出呢。经常的情形是,我觉得自己要宅的发霉了,提议寒暑假出游一趟。
我自己要去没问题,如果要他去,他就急了,不想跟我废话,转身离开,再回头望着我:“要去你去,别把我也拐上!”
唉,别扭的男人!跟言情小说总裁系豪男差太多。
这次旅行,实在是结婚二十年来难逢的好机遇,天时,地利,人和。我把准了他的脉,把这些难得,像股市曲线图一样一天一点曲曲折折描画出来。他才别别扭扭出了门。
铁树开花, 委实不易。
穿过绿皮火车窄窄的过道,找到自己的铺位。发现左右相对上下三层窄窄的铺位,有回到求学时学生宿舍的感觉。只不过,这是移动的男女混住宿舍。老公在顶铺,我在底铺。
老公的下铺是个又高又壮的小伙子,一直坐在过道的凳子上,脖子上带着医用护颈套。
手机在石林工作了很久,电量飞快萎缩下去。我四处转悠着寻找充电插孔,抬头一看,这戴颈套小伙子的头顶上有一个,急忙翻找出充电器,兴冲冲扑过去,唯恐被别人抢占。过去一看,傻了眼:根本不是充电孔,而是写着三个黑字的小指示牌,字体大小恰好跟一个充电孔大小相当。这是专给近视眼挖坑!
我恼羞成怒,拎着根充电线开始吐槽:“什么火车啊,连充电孔都没有!”
我俩忘带充电宝,到飞机场才知道带了也不一定被允许带上飞机,弄不好还会被没收,曾经暗自庆幸来着。这下好,彻底傻了!
过道上坐着的小伙子笑了:“刚才来来去去好几个人都在找地方充电。这是最破最旧的一辆火车了,其余火车都有,就这辆没有!”
我纳闷儿:“咦,你怎么门清?”
他咧着嘴笑:“我就住在丽江,经常坐这条线!”
“现在不都是高铁了吗?这里怎么还有这么旧的绿皮火车啊!”
“云南穷啊。不过,明年七月份就通高铁了!”小伙子很乐观。
老公猜测这趟车车票便宜,旅行社为了省钱,才买这趟破车。
“以后想坐还捞不着坐呢。赶巧才能坐一次最破最旧的车,这运气没谁了!”调侃归调侃,我想想还是有点急:“完了!今晚充不上电,明天到丽江玩一整天,啥都拍不了啦!”
小伙子很爽快:“我这有充电宝,可以借给你冲!”
真是雪中送炭,天上掉了馅饼,出门遇了贵人!我千恩万谢,感激不尽。于是跟他攀谈起来。他是温州人,在丽江古城边上开手机店,去昆明就医,妻子没买上车票滞留在昆明。
“你是......受伤了?”我指了指他的护颈套。
“不是!颈椎病,刚做了复位,需要保护!”他跟我说起话来,没有生疏感,好像早就相熟。
“哦,对,你开手机店,所以玩手机玩的。”我恍然大悟,“颈椎病不好治,得好好休养,更得注意纠正生活习惯。”
“嘿嘿,没办法!”他笑。他不但很慷慨,性格也开朗,爱说笑。
他看我对面的下铺还没有上车,跟乘务员要求调换一下铺位。乘务员看他戴着护颈套,觉得他是伤员,需要照顾,同意了,不过他需要补铺位的差价。
于是我跟他成了对铺。不到八九点,睡觉时间还早,他跟我讲,朋友介绍他去昆明找一位老中医整治颈椎。
“这是我第二次去。第一次他给我开了药,都是输筋活血的药,我也没完全按照他的剂量来吃,坚持自己在家做了颈操。结果这次去复位,老中医说药效很不错,关节已经活动开了。哈哈!”我们一齐笑起来。
“收了多少钱啊!”
“三千!”
“这么贵?”我很惊讶。
“三千块钱门道就在这些药上。复复位花不了这么多钱,但不开药只复位,收这么多钱显然太贵了,所以就要卖药啊!”他总结道,“不过只要是有名的老中医,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他用手一摸,就摸出第几关节有问题,跟我在医院拍的CT完全一样,很神!”
“没两把刷子,他怎么敢收这么贵的治疗费啊!”我听到火车齿轮咬合着铁轨,一阵哐哧哐哧,一阵个冷个冷,又陡然一声撇吃,像碎了什么,令人提心吊胆,无法入睡,索性跟他聊下去。
夜渐渐深了,乘务员逐个关了灯。
他躺在黑暗里讲,他一个朋友腰椎严重歪斜,救治未果,痛苦不堪,后来终于遇到一个妙手正骨老中医,pia的一下,彻底治好了,现在跟正常人完全一样!
“真神!pia----手到病除,pia,你能想象吗?pia----”我被他的“pia”逗笑了,“这怎么跟胡屠户给范进治疯有的一比啊!”
“咦,谁?范进是谁?”他显然读书不多,不知道《范进中举》,当然听不懂我的调侃。为了掩饰尴尬,我讲中医的这种神技,大多与概率有关,比如我老公腰椎间盘不好,找一位老中医整了一次,就整好了。
“也是pia的一下子吗?”他一激动,坐起来了。无忧无虑,心无城府,坦荡简单,这样的年轻人还是很可爱的。
我笑了:“没pia。也经过药熏,正骨,治愈后好多年没有犯。但是别人去,都没整好。”
黑暗里,他笑着嘟囔道:“pia......”
我想起张岱的《夜航船》。
夜航船是南方水乡苦途长旅的象征,人们外出都要坐船,在时日缓慢的航行途中,坐着无聊,便以闲谈消遣。其中乘客有文人学士,也有富商大贾。有赴任的官员,也有投亲的百姓。各色人等应有尽有,谈话的内容也包罗万象。张岱说:"天下学问,惟夜航船最难对付。"他在《夜航船》序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昔日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于是,张岱便编写了一本列述中国文化常识的书,便取名《夜航船》,使人们不至于在类似夜航船的场合丢丑。"但勿使僧人伸脚则可矣"。
这样的绿皮火车算是现代版的夜航船了。
意识在铁轨与车体无休无止哐啷哐啷的共振作用下,渐渐模糊起来,陷入了一片混沌。
不知睡了多久,薄脆的睡眠被震动和声响摇碎了,迷迷糊糊看看手机,电量已经满格,时间已经是早晨五点多。起来上了厕所。
这移动的男女混住宿舍,隐约的体臭口臭脚臭混合的气息,不太敢深呼吸。
天渐渐的亮了,久久盼望的丽江终于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