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六十多岁,中等个头,消瘦,伛偻腰,穿黄背心,在我家门口做清洁工。我出门时要碰上他,回来时也要碰上他,来来回回地见着多了,彼此都看着面熟。有几回,走了照面,看那人的意思,想要打招呼,我扭头走开。我家男人和他也是这种看着面熟的关系。可是有一回,他们在郊区的一个村子里碰上了,互相诧异和惊喜,感觉是他乡遇故交了,就止步说了几句闲话。这以后,他们就算是有一面之交的熟人了。有一回,我和男人一起出门,被他看见,他看看我,示意我家男人:
这是——这是——一家人?
男人朝他点头并微笑,他则看向我,脸上慢慢地分泌出喜色,——他喜从何来呢?我们是一家人,和他什么关系呢?可是我的心还是被感动了,虽然我说不出具体因何感动。我对那一张充满友善的面庞报以礼貌的微笑。这么着,我们也算是熟人了。
在认识他之前,清洁工在我眼里是让人多多少少感觉不快的一种存在。他们多数人表情淡漠、木然,好像生来不会哭也不会笑。从他们粗糙藜黑的面孔上看不到内心活动的轨迹,或者那颗心也像他们的外表一般苍白乏味?有一回,我碰上一个清洁工坐在公厕门口的台阶上用早餐,只见她机械地送食、咀嚼,眼睛看向远处。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远处什么也没有,再看她的眼睛,才发现她并没有聚焦哪个人,哪块景,她的眼睛里只有一片的空虚和无聊。这是外部世界在她内心的反映。可是,她生活中的乐趣在哪里?她的希望在哪里?这样活一辈子,有什么意义?
我不想碰上这种人,他们使我难过。
这人是个例外。他喜欢和人搭讪,喜欢笑,总也忍不住要笑起来的那种。像个小孩子。不用说,在他的眼里和心里,这世界也是可爱的。
我们认识后,每次遇上,他都主动和我打招呼:
去哪里?
回来了?
脸上笑容可掬,态度殷勤,就像我是他的领导。
他的这种态度滋生了我的优越感,使我产生一种错觉,认为自己比他高一个层次。层次高而友好以对,这不证明我相当地博爱吗。在这样的心理暗示下,每每走过他的身旁我都自我感觉良好,于是脚步轻盈,眉梢眼角都是笑。对清洁工有问必答,而且投桃报李,也热情地对他表示关爱:
吃了吗?
歇歇吧。
这说得是一般情况下,碰上心情不好时,不但不会和他打招呼,对他所有的问候也只报以敷衍的点头或摇头,一边决绝而去。
在我的潜意识里,清洁工是可以轻视的。
星期天,和男人去看他乡下的表弟。我们乘公交车去。快要下车去,忽然从后面座位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扭回头去,只见是家门口的清洁工。他换了黄背心,穿一件干净的家常衣,正和人搭讪。
我在心里戏谑,是和他太有缘了,还是这世界太小了。
看望表弟的过程乏善可陈。无非是相互说一些胖了瘦了咱都保重之类的客套话。但是乡村是一惯的让人感觉美好亲切。表弟住在村子中间,走进去,走出来,但见天高地远,太阳亘古如斯地悠悠闲适,像是上帝刚把它造出来。三俩翁婆坐在门墩上、石阶上晒太阳拉闲话,状态无限放松。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好像他们前头还有一万年的光景。这天有点小风,风不出声地刮过乡村的闾巷,顺便摇动一下绿叶红花,或者拨弄一下人的白发和黑发。这情景,我看了,竟像是满心的委屈和愁苦都得到了舒解。抑或是,让人想起,在城里的生活原来日日都不得清爽,而乡村恰是一剂清心的良药。
因为看乡村样样都好,免不了东看看西看看耽误了些时间。主要不该去马路对面、村子采摘园那里,从篱笆墙里旁逸斜出的柔枝上摘了些花椒叶子——拿它当调料,味道相当好。我们误了回城的公交——这里的公交不常有。站马路边上发一会儿呆,男人出主意说走回去吧,我瞪他一眼,怪他想不出好主意,我这天穿的鞋子不良于行。这时候清洁工过来了,事情就这么巧,他也误了公交。三个人凑到一起想办法。我心情不爽,对他爱搭不理,想他一个清洁工无非也想出一个走回去的馊主意。可是他说:
拦辆顺路车。我吃一惊,斜他一眼,心想你以为你是谁啊。
好像要证明给我看,他说着就站马路中央,伸起手臂。事情就这么巧,他真就拦停了一辆白色的私家车,而且理所当然地拉开副驾驶车门,自己坐进去。我和男人交换一下眼神,扭捏一下,克服一些类似宵小的心理,也拉开后排座车门,钻进车箱里。事后回想,那一会儿俩人的表现活像瘪三和瘪四。男人平常就这么形容自己和我。
蹭过清洁工的顺路车后,有一回碰上了,他央我替他捎一包垃圾到对面的公厕边上,我心头一恼,差点就拒绝了,还好及时想起蹭过人家的顺路车,于是和和气气地帮他送了一包垃圾。可是从此冷淡了他,觉得这人才是宵小呢,不能沾惹,沾惹了不得便宜。
这天又碰上他了,因为对他产生了不好的看法,我老远就准备出一副凛然的神情,计划对他点点头就走开。但是他远远地就立定了,这使我心生诧异,猜不出清洁工要放什么夭蛾子。我想,要再让我替他送垃圾,我是送呀还是不送呢?毕竟,那天蹭过人家的顺路车。这就走到跟前了,他果然“哎。哎”地把我叫停。我驻足等待,实在想不出清洁工要让我干什么或者和我说什么。只见他迟疑一会儿,抿一抿嘴巴问;
前一截怎么了?不得劲来(生病的意思)?
我愣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大约一个月前,我因为要做一个小手术,住了几天医院。这事我都忽略了,他怎么知道的?我看着那张布满关切之情的面庞,忽然开悟,那几天他没见着我,一定是问过我家男人了。这下子一通百通,想起他让我捎垃圾的事。他因为把我当自己人,才让我捎了一回垃圾。可是我却拿小人之心揣度他,还他以冷脸。想想真是惭愧。
最近的一天——就是连着下了三四天雨后的那个晴天,我出门时又看见他,看他正弯腰劳作,就没有打扰。走出去一截,听见有人在后面“嗨,嗨”地叫。扭回头去,看见清洁工正蹲在地上朝我微笑,他不说话,只是笑。我也忘了为什么要着急忙慌出门来,也忘了和他打声招呼,也朝着他笑。他的笑颜映照出我的笑颜。我看见,我们的笑容像那天的好天气。
由此开启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