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杨玉环在仙山干什么呢?
在伟大的《长恨歌》里,白居易光盯住伤心的李隆基写个没完,恨啊恨,“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夜,夜雨闻铃肠断时”……。14班的顾杰文上课时吟到这几句,站起来给大家念叨:山河远阔,人间烟火,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全班一时人人心折——白话文原来也可以说得这么透骨:失掉了杨玉环的李隆基,垂头丧气回到宫里,看见啥都想起杨玉环,看见啥都看不见杨玉环,看见啥都是一个人的脸,那份心痛,白居易写了个十足十,就是这个味道啊。
据《长恨歌》,临邛道士鸿都客,天上地下搜了个遍,最后还是在海外仙山找见了杨玉环,那时节,已经变成仙人的杨女士,听说爱人的使者来了,“揽衣推枕起徘徊”,最后,“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这些句子足以证明,玄宗的使者到达的时候,她正在仙宫里边儿睡觉呢。
好吧,让我们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白居易写这么一首美丽浪漫的诗歌,至少要让我们在他的韵律里边认为,这一切都发生了。语言艺术家就是有那么一种自信——我是这个离奇事件唯一的目击证人。诗歌是一种精神的真实。因为沉浸在这种真实的氛围中,我们才感到了另一种美——叙述的自由之美,灵魂的飞翔之美。我们在精神的天地里踩响了诗歌的节拍。如果说文学是真实的,恰恰是因为文学用它美丽的艺术创造了这种精神真实。
你们来看看吧,一个女人,曾经将后宫佳丽的三千宠爱汇于一身,曾经让那个年代世界上头号帝国的帝王不早朝,曾经让自己的家族姊妹兄弟一起裂土封侯,曾经在马嵬坡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背过身去,不再回顾将要被六军处死的自己……,从天上到地下,从地下到地狱,从一带扼杀呼吸的白绫到空旷寂寞的海岛,拥有这样丰富经历的女人,她在神仙的国度活了下来,她变成了神仙,她听到当年的爱人派人来找她,一骨碌就从床上坐了起来。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她会一直在独栖无依的玉床上蒙头大睡,无所事事,逍遥忘忧吗?
这样一想,咱们都可以在白居易的诗句里边浮想联翩:李隆基在安史之乱,马嵬事变后,在看着自己心爱的美女被处死、只能掩面作哑救不得之后,他的心里一定结了个大大的血疤。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他忘不了啊。白居易本来立志讽谕“倾国之祸”,可他的才华钻进了一个痛失爱人的血肉男子内心深处的创口,又能怎么办?只能尽情倾泻,把藏在所有人心里边儿的失意和怅惘,珍惜和悔恨,给了这个天下第一伤心汉。长恨歌,长恨歌,恨,遗憾也。李隆基的遗憾,就是再也见不到他的玉环了。去蜀地的路上,回旧宫的路上,还有昭阳殿里长长的岁月中,李隆基的伤心,变成了哀婉忧绝的旋律,让白居易渲染一番,成就了中国诗歌史上最凄美的篇章。
好啦,比他更惨痛更伤心的杨玉环,她的“恨”是什么?白居易几乎未着一字啊。肯定不是他写不了,而是,有了那一番他对李隆基心情的渲染,同样的当事人杨玉环,如果她还活着,她的思念,她的回忆,她的反省,她的伤痛……,自不待言。而不写出来,留下空白,给他的读者留下余韵去回味,正是诗人白居易高妙的艺术手腕所在——我已经写出了一半受伤的心,另一半,交给你的想象吧。
也许你觉得这是个简单的事儿:只要读一读李隆基那些缠绵悱恻的表现,杨玉环的心事,还用问吗?
可是,十七岁的少年,刚刚读完了《长恨歌》,他平生头一回念诵这么酣畅淋漓的对帝王爱情的抒写。他已经读了《孔雀东南飞》。他的情感正在成长。他的一颗少年心也许到了平生最柔软的一个瞬间。他还没有什么人生经验。他还不大容易跳出自己的躯壳去俯瞰人世。他需要在文学作品里边儿去体验。杨玉环的故事等待着他的想象。也许,引领着他们吟诵了李隆基的忧伤之后,正应该给他们一个触碰自己内心某些正在生长的东西的机会,让他们从《长恨歌》这个伟大的平台上飞翔一回:去了仙山的杨玉环,在她的爱人日日夜夜思念她的时候,在她的三郎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时候,她在做什么?想什么?心里面翻腾什么?让我们跟着这个极富有诗意的疑问去探访人性与人类感情秘境。
我越来越顽固地认为:文本是自足的。一部伟大的经典如果不能自我呈现,如果需要一大堆资料帮忙才能让你看出它的一点好来,它也许是个简陋或者晦涩的文本,但绝不能成为伟大的经典。经典自己会说话。经典自带镜子。经典因为创造了自圆其说的艺术构架而为人们历代不由自主地喜欢,折服,反复吟诵,顶礼摩拜,乐而忘返,痴迷不已,玩味千万遍不厌倦。因此,白居易的《长恨歌》,不仅是李隆基的伤心史,更应该是杨玉环的辛酸泪。我们都背会了那部伤心史,我们也该寻找一下那个绝世美人的泪水里边儿苦涩的晶莹吧?要知道,在中国人已经度过的时间年表上,真的,真的有那么一个面目姣好的女子,在短短36年的生命里,承担了六宫全部的宠爱与六军全部的仇恨。这种想象无疑会带动我们做人的真实体验。对这个女人内心世界的虚构性探索,与我们对那个被人扔在垃圾堆里看厌的人物祥林嫂的精神空间的寻访一样,与我们对《诗经·氓》里边儿最后发出一声“亦已焉哉”无奈长叹的女子的想象相同,与我们对老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李清照晚年漫长寂寞时日的揣摩一致。甚至,当我们想象自己也是装在套子里的别里科夫的时候,当我们虚拟自己也是说着“我还有”的打渔老人桑迪亚哥的时候,与我们模仿杨玉环的口吻,在瀛洲岛的仙山上说说寂寞的话,没什么不一样。心同此情,推己及人,因此,文字是我们走向他人的桥梁。或者说他人的丰富世界,穿过语言的隧道,来到我们身边,与我们交换做人的体验。
所以我大了个胆子,要让14班的少年写写他们各自心目中住在仙山的杨玉环。
48本作文,越读越喜欢。
少年们无一例外地写出了各自浪漫的文字,他们的文采在这样的题目里边获得了解放。我不相信《论勤奋》这种呆头呆脑的命题能让谁的语言张开翅膀,除非你是自身带着鹰翎的弗兰西斯·培根。好的题目是梧桐树,上面栖满凤凰是应该的。
无论如何,你能写出几页文从字顺且带有诗意的文字,已经是作文的胜利。
给你的题目一百分,哈里曼大叔。
有那么多同学写出了那么漂亮的文字,足见他们多么喜欢《长恨歌》。我们一起花费了三节半课的吟诵,又是多么成功。
好吧,下面你欣赏几个同学的作文吧。先别太追究立意,构思,细节,只看看那几页文字营造的氛围,你就知道了,这个少年拿起笔的时候,语言的光辉就已经笼罩在他的手腕上了。
以上为第一小节。
李隆基丢了爱人
翻遍皇宫里每一片树叶
它们背面
都写着一行字
此处没有杨玉环
杨玉环跟着《霓裳羽衣舞》
已被风吹散
她肯定还在某间宫殿
当秋天的雨
每日湿透你的思念
她
就是你心绞痛的瞬间
她是挂在柳梢上的眉眼
她是
芙蓉花骗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