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保质期有多久?
在外公的枕头下面有一个秘密,打小我和几位同宗的哥哥姐姐就很好奇,却没有人敢过去翻开。在我八岁生日那天终于有了机会。
早上外公煮了两个鸡蛋,让我顺着炕沿轱辘一圈,就算圆圆满满又一年,几位哥哥姐姐在旁边看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鸡蛋,在我们家只有过生日或者生病的孩子才有资格吃鸡蛋,我年纪最小,每次外公都会给我煮两个。我不贪吃,只吃半个,剩下半个留给哥哥姐姐们。所以每年的生日在我滚鸡蛋的时候,旁边都会站着两三个哥姐。滚鸡蛋是个技术活,鸡蛋不是规整的椭圆形可没那么老实,从手中滚出去就会离开笔直的轨迹往炕中央滚去,军哥见鸡蛋跑远了,自告奋勇跳上炕来抓,鸡蛋好巧不巧地滚到了外公的枕头边,军哥微微侧头观察外公那边的情况,这个角度只有我能够看到军哥手底下的情况,他忽然朝我眨了眨眼睛,手伸直飞快地朝枕头下面划拉一下,状似没事地又出来,然后将鸡蛋递到我手中,调皮道:“看好了,别让他跑了。”
吃鸡蛋的过程外公没有参与,庄稼地里还有好多活要做。外公和外婆一共有四个孩子,外婆在我刚出生没多久就走了,五十几岁的年纪,早了些。我自小在外公家长大,懂事后经常会听说一些关于大舅不是外婆亲生的传言,每每好奇问起来,外公都会沉下脸来,因此我不敢再问。我想如果不是亲生的那大舅家的哥哥姐姐应该和我们长得不像,可是我观察了许久之后发现,我和几位哥哥姐姐长得都不像,一度怀疑是不是我自己才是那个外来的孩子,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长一段时间。
吃了鸡蛋生日就算过完了,我们几人正要出去玩,军哥突然出声,“想不想知道我刚才在爷爷枕头下面摸到了什么。”一语出,如炸雷,几个孩子全都围在了军哥身边,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
军哥不耐烦地跳上炕,站得笔直道:“好像是一张纸片。”
“一张纸片?”又是一阵叽叽喳喳。
“怎么会是纸片,我还猜想着是不是珠宝黄金呢。”表姐道。
“你真是笨蛋,要是珠宝黄金咱们家还会穷到过生日只给一个鸡蛋吃吗?”表哥反驳。
“那会不会是银票?”
“去去去,都什么年代了哪来的银票,要是大革命时期早给你抓走了,‘破四旧’懂不懂。”
大家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忽然有个念头闯入我的脑袋,“会不会是相片?”
军哥带头反对,“那手感不像照片,边缘软得很,况且爷爷没事藏照片干嘛。”
军哥越说几个孩子越心痒,跟长了草似的,最后军哥决定,“小四,你去门口守着爷爷,我来掀枕头。”
即便说干就干,每个人心里也是发颤的,大家都忘不了军哥第一次想一探究竟的时候被外公打得屁股差点开花。
军哥颤抖着手,狠狠咽下几口唾沫,几次说伸不伸,被表姐嘲笑后才咬着牙一鼓作气一把掀开枕头。
见到眼前的一幕,几个孩子都惊大了眼睛,原来真的是一张相片,一张很旧很旧的相片,边缘都起毛了。
军哥拿起相片几个孩子围过去看了半天,怎么都不认识照片里的人,照片里是个年轻的女人,长头发编成辫子两边各一个,大眼睛,皮肤白白的,很苗条,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微微侧头看向远处。
表姐怀疑这是外婆年轻时候,表哥说可能是外公夭折的某个孩子。
“这么大年纪了还夭折?你这个笨瓜。”
“我见过外婆年轻时候的照片,可壮实了。”
原来是一张照片而已,几个人觉得没劲,军哥将照片塞回去,就又跑出去玩了。至此以后,大家对外公枕头下的秘密彻底失去了兴趣。
我上六年级,外公被确诊得了骨瘤,在舅舅和阿姨四处求医问药的时候,一个陌生的老奶奶来到了我家。
她很精瘦,头发很长很长,编成鞭子盘在脑后,穿着浅蓝色的人造棉衬衣和深蓝色的裤子,虽然穿着和长相很普通,但那种气质却是农村土地里培养不出来的清道和高远。
哥哥姐姐都好奇,这个陌生人干嘛跑家里,我却觉得眼熟,倏地回想起来,她长得和外公枕头下的秘密,很像。
外公见到老奶奶愣怔了许久,久到我们都快觉得时间静止了,直到老奶奶唤了句“栓子”。老头才颤巍巍地走过去,沙哑着嗓子道:“你来干嘛?这么远的路,回家去吧。”
老奶奶声音带着哽咽,可嘴角却噙着温柔的笑,“哪里有家,只有这个地方才是。”
外公闻言身形一震,而后无奈地叹气。
外公将我们几个孩子都轰出去,舅舅和阿姨们则是同老奶奶一起被聚在了一屋,关上门。
孩子们没人关注大人的事,等傍晚了我们跑回家去吃饭,才发现做饭的正是那个陌生的奶奶。
于是这又成了我们几个孩子心中好奇的秘密。
老奶奶留下来照顾外公,让我们都喊她奶奶,我也跟着叫,老奶奶摸着我的头说,“叫我外婆。”
我睁大眼睛看向外公,他点了点头,于是我轻声唤了句“外婆。”
“外婆”很高兴,从衣服兜里变出一颗糖,我高兴地咧开嘴笑。
家里人对“外婆”的到来似乎适应得很快,只在第一天不习惯,随后便“奶奶长”“奶奶短”起来。舅舅和阿姨也随了意,对这个新来的“妈妈”很是尊敬,尤其是我的妈妈,每每跟外婆说话眼眶都是发红的。
“外婆”很和善,对每个人都非常好,说话也总是轻轻柔柔的,嘴角常带着笑,做饭非常好吃。军哥说这个“奶奶”和他的亲奶奶的性格简直天壤之别,一个是“二踢脚”点火就炸,一个是“细水长流”只呲花不带响。
我没见过亲外婆,但对于这个“外婆”却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外婆”每天都会扶着外公在房间里走几个来回,如果碰上天气好了,就带他出去转弯,院子里、菜园子、河埝上、树林子、庄稼头都留下了他们的脚印和身影。
“外婆”很喜欢看书,外公躺下的时候,她会念书给外公听,我有一次听见,凑过去看,发现都是我看不懂的文字,各种线条和圈圈,“外婆”又是笑着摸我的头,“这是俄文,以后小月要好好学外语,长大了去国外学习。”
“我不要去,我要留在自己的家,国外没有家人。”
“外婆”闻言神色闪过哀伤,“小月说得对,就留在家里。”
外公经常会痛的整夜整夜睡不了觉,身形和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去,脸色蜡黄蜡黄的,一把一把地吃止疼药,舅舅会想办法买来贵得要命的杜冷丁,可依然止不住外公的疼。
我们几个看到这样的外公都会忍不住哭出来,一直强壮地如山一样的外公怎么会变得这么憔悴和虚弱,那段时间我们都会争取多的时间陪外公,“外婆”则是不知疲惫、没日没夜的给外公按摩疼痛的身体,也许她认为这是为外公减轻痛苦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
秋日的一天早上外公突然对“外婆”说,“你带我去老地方转转,我想去看看那里的红叶子。”
“外婆”像是明白了些什么,眼眶泛红地点头。
那天他们两人直到傍晚才回来,外公虚弱得几乎将整个身体都靠在了瘦小的“外婆”身上,“外婆”给外公哼唱了一路歌曲。
深夜 “外婆”的哭声惊醒了所有人,一家人涌入外公和“外婆”的房间,“外婆”正趴在外公身上一声声地喊着外公的名字。
屋里顿时哭成一片,我们几个孩子都跳到炕上围在外公周围,高声低声地喊着“外公”。外公的脸上十分平静,带着安详的笑。
外公过了“五七”后,“外婆”提出想要搬出去,我们都觉得她是要离开这里,我跑过去抱着“外婆”的腰,不让她走。
她笑着摸着我的头,“我去陪你外公,不走,小月要是想外婆了就去那边的红树林子,那里有外公和外婆的家。”
我记得那里,满山的红树叶中有个木头房子,小时候传言那里有鬼,孩子们都不敢靠过去,没想到那却是外公和外婆口中的“老地方”。
一年后的秋天,在外公过完了“周年”忌日后,“外婆”一夜间病逝,躺在那个红树林里的木头房子里。
舅舅和阿姨以亲外婆那样的葬礼待遇送走了她,葬在了爷爷身边,另一边是亲外婆。
在之后我上了高中,在一次家庭聚餐上才听说了外公和“外婆”的故事。
外公初中毕业后改了岁数去当了兵,退役后就去了内蒙古当了农场的会计,“外婆”是那个农场的业务员,那个时候的外公长相硬朗帅气,身体结实高大,一身的军人气质,加上业务能力强,为人爽快敞亮,很快便成了农场的“大众情人”。“外婆”便是其中之一,但是“外婆”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只会傻傻犯花痴,她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能写会算,一口流利的俄语,性格温柔却干练,待人平易却有度,业务能力在场子也是第一,纯靠能力吸引了外公。在一次年底聚会宴上,外婆跟外公表白,怎知外公也正有此意,一拍即合,相互吸引,于是结下情愫。
外公打算过了年,等自己手里攒点钱就把“外婆”娶回家,可是太爷爷的重危将外公的计划全盘打乱,外公向“外婆”保证一定会回来娶她。怎奈太爷爷的病拖了一年,将外公所有的积蓄全部花光还欠了好多债,外公去世后家里日子几乎要揭不开锅,一边是年迈的老母亲,一边是几个幼年的弟弟妹妹,外公只能每日每夜的到处赚钱糊口。
隔段时间外公都会给“外婆”写信述说相思之苦,“外婆”鼓励开导外公,说自己已经申请到了外公家乡这边的名额,只需要再等一年的时间,两个相恋却不得见的情人相互扶持,支撑着那段艰难的日子。
村长的女儿也就是我的亲外婆是个泼辣的女人,到了年纪没人敢提亲,却相中了帅气的外公,便带着钱上门提亲,答应替外公家里还债,供年幼的弟妹上学。
外公给远在内蒙古的“外婆”写了一封十几页的信,句句都是扎心的拒绝,仿佛这样才能让“外婆”对自己死心。
“外婆”没有回信,却在一个月后站在了外公面前,相思许久的双方见面便是抱头痛哭,两个外婆都是外公的责任,但是他既然已经结婚便不能负了自己的妻子,至于自己心中挚爱只能忍痛割舍。
“外婆”没有逼外公,他是有责任的男人,她给他负责任的权利,只是在红树林里盖了一间木头房子,就那样默默守着外公。
太奶奶没多久去世,外公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每天焦头烂额,亲外婆性格强势泼辣,二人张口就是吵架,几乎没有交流。
久而久之累极的外公便会去找红树林里的“外婆”,“外婆”的善解人意填补了外公作为男人基本的心理自由和尊严。不久“外婆”怀孕了,二人喜悦之余对于婚内出轨的压力也逐渐增大,亲外婆得知后闹得人仰马翻、满城风雨,村里到处都是闲言碎语,时常有小孩跑去红房子那里扔石头和粪便。
“舌头根子底下压死人”,不堪舆论重负的“外婆”得了抑郁症,变得敏感多疑,每日以泪洗面,那个时候没人听说过“抑郁症”这个词,只觉得“外婆”变成了神经病,于是又是一波的流言蜚语。
外公心疼“外婆”便打算将她送走,“外婆”死活不答应,直到亲外婆拿着菜刀去了红树林,血粼粼的事件发生彻底让这个贫穷的村子远近闻名,外公背了所有的罪,蹲了半年局子。两个外婆都守在各自的家里等外公,似在相互嫌弃,也在互相较劲。
半年后外公选择了泼辣的亲外婆,温柔的“外婆”被送走,几个月后外公从外面抱回来一个女婴,跪在地上一个晚上,泼辣外婆才答应视如己出。
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外公与泼辣外婆生育子女,平淡的过日子。而温柔的“外婆”终身未嫁,一直等着,等着,直到白发苍苍,二人从未联系,也未曾见面,将对方的名字设为了心中的禁忌,直到外公病重。
这就是外公和两个外婆的故事。
我不会对任何一段感情、任何一方进行评论。只觉得人生唏嘘,能够坚持心中所爱,并且始终如一顺遂得走下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