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站附近地下通道里,又有老阿姨端出小篮子出售香气四溢的花苞了。
这是繁华都市里仅剩的小摊贩了吧?只出售香气的小摊贩。
静默地坐着,不叫卖,偶有一两个少女驻足,或者买,或者不买。买了的挂在手链上,“皓腕凝霜雪”,与这小小嫩白的花苞映衬,别样的美好。
这画面让我产生错觉,虚化了背景,只有老阿姨和她的花——甚至只有花朵——清晰着,俨然电影里的镜头,伴着清亮柔美的沪语——栀子花~~白兰~~花!背景应该是幽深的弄堂,一层薄薄的雾霭,街面湿亮亮的。
只是,比电影多了香气,那熟悉的,沁人心脾的,醇厚热烈的香,热烈得让人怀疑花朵的颜色——竟然淡到只是象牙白。
我从地下通道另一头就能闻到幽微的花香,带着一丝丝甜、一点点湿的,能填满人鼻孔、头脑、心肺的香气。我太熟悉这香气了。
我曾经的卧室窗下,有一棵栀子树。是父亲从单位拿回家的,他们花园里植物过密,清除掉一些,父亲说这花很漂亮,也很香的,扔掉可惜。
那是在老宅,很局促的空间里,父亲种在母亲的瓜地边。瓜地内侧是我的房间,外侧是被填掉的宅沟。外侧,春天种有蚕豆、豌豆,夏天种有玉米、芦稷、扁豆,冬天是青菜、萝卜。宅沟沿上原来种的水杉、榆树、楝树、刺槐等,像老宅的守护者,护着母亲的瓜地、我的房间,和那棵栀子花。
栀子仿佛在第二年就开花了,果然香而且美。老宅上,祖父母门前有一棵小朵月季,矮矮的,却占了好大的地儿。初夏开满了粉色花朵,美得醉人。洗衣、剥豆、吃饭,都有这棵月季花相伴,心里总是有一种甜甜的味道。父亲种下的这一棵栀子也是小朵的,花瓣比月季大一点,张扬一点,颜色纯净,白得没有一点瑕疵。
虽然不在家门前,它却以它比月季花更张扬的力量,让我震撼——凭着它的香气。
那是我少年时代。没有栀子花时,夏天,有一波一波的台风,榆树楝树刺槐树,加上远处小河边的芦苇、宅后的竹林、近处的玉米杆、芦稷,被风吹得呼呼作响。我的房间朝南,小窗户向东,关了窗太热,打开一点,狂乱的风立刻掀动我的蚊帐,竹席跟着沙沙作响。声音原本是可以催眠的,但是找不到节奏的声音就搅了睡意。
有了栀子花,我连初夏也常常辗转难眠了,就因为它浓郁的香气。有诗句道“暖风熏得游人醉”,花香熏人是有历史的吧?夜里我昏昏欲睡却无法入眠,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馥郁芬芳”之类的成语,好不容易睡着,睡梦中也是栀子花。
父亲种下这一棵栀子树,他一定没有想到,在我上大学离开家之前,我曾经怎样地因为这香气而辗转反侧!夏天,清晨起来,端一张小凳子,坐在瓜地边读书,原本极安静,空气也清新。栀子花一开,就把我的注意力稀释了,书页中,字里行间,仿佛都氤氲着花香,让人有晕晕的感觉。
有一个星期天,妹妹的一位同学骑车来玩,我正坐在瓜地边读着《金蔷薇》,苏联人的名字和栀子花的香气混作一团,使我怔怔的。那同学从芦稷田侧闪出身子,向我打听我的家和我妹妹。我只回答说妹妹出门了,那同学二话不说,掉头离开了。后来,妹妹问我:你怎么也不让座,也不端水?
家里有了栀子花,才发现到处都有栀子花。我大学教室窗外,种着大朵的,花形更美,香气比小朵栀子花淡许多。然而,熟悉的香气,哪怕一点点,也会引起熟悉的感觉。五六月间,考试季,栀子花肆意地开,我又被干扰了。那些需要背诵的科目,那些历史事件和它们发生的年代,都飘扬在栀子花香中,捉摸不住。
可是,我从未反感过它们。有了栀子花的香气,我窗外那片小小土地仿佛有了主心骨。春意阑珊时,我就时时跑到树边,努力辨识新爆出的树叶,渴望它们就是花苞,想象花瓣从浅浅绿色的花托中挣开、舒展——总是没有结果。可常常一不小心,花就开在那里了,花瓣间常常有偷闻香气的黑色小飞虫,我不喜欢它们影响花的纯净,却驱之不去。
事实上,花香醉人,也是人自己心甘情愿沉醉于此。栀子花香迷迷蒙蒙,从鼻孔钻入头脑和心底,像一层雾迅速弥漫全身,带着微微的甜。闻着时,不但有关于香气的许多成语漂浮脑海,仿佛更有许多梦想,许多期盼被牵引出来。总感觉下一刻,或者明天,一定有一件美好的事发生。
那是年少时特有的、蓬勃于头脑和心灵的无限憧憬。与衣食住行无关,甚至与前途理想也无关。
生命中,有这样一棵花,是多么幸运。它伫立在生活的另一扇窗前,引着我看见另一片天地中别样的风景。
很多人都会热爱“嘉树”,和那些“自尔为佳节”的馨香的花花草草。都市的街角,那些站住了欣赏,或者买下一两朵“栀子花”“白兰花”的女孩儿,一定是被花骨朵的美和芬芳吸引了。而在我,有了那一缕芬芳,则找到了一整个韶华的记忆。
花香,是一个神奇的物事。岁月不居,那一棵葱茏的树总会长大,改变了原形;那一些花总会凋谢,再开出的总不是原来的那几朵。而花香,无形无迹,无声无息,却能永恒不变。无论何时何地,它都可以“原味”显现,并且帮我们在心中复原出那遁迹到岁月深处的家园和梦想,以及青春的情愫。在我们生命前行的路上,以温暖和勇气加持。
栀子花开在初夏,在生命最勃发的生长“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