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他乡

我的第二本散文集《人在他乡》即将由中国科学文化音像出版社出版,届时亚马逊,孔夫子旧书网,扒书网,旧书网,布衣书局,当当网,抖音,快手,喜马拉雅等著名网上均有售卖。

《看戏》

看戏,印象最深的是《荞麦记》。

出生在黄梅戏之乡,自耳根子有了听觉便熟悉了《天仙配》《女附马》、还有《打猪草》的韵味,就像熟悉村庄的声音。我家门前那位小姐姐,走路、锄草也都啍着黄梅小调;家里那台“红灯”牌收音机,只要有戏,声音肯定调到极限。后来有了黑白电视,视觉和感官上有了更深的印迹。

而《荞麦记》则是在电影院里看到的。

老洲是个乡下小镇,土地到户两年后,区政府将原来的大会堂改成了电影院,从此夜的寂静被欢乐延迟了。我第一次进电影院不仅仅觉得里面视野开阔,空间高大,还有明显的斜坡,进门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演戏的是县黄梅剧团,平常只演给县城里的人看,乡下的泥土路戏鞋踩不稳,正月那几天来应付几场。乡下人老早看到了通告,心里就痒了好一阵子,那年头能看到戏实在是种很稀罕的事了。

还记得是正月初二,一个喜庆的日子。那年我读初中。

尽管年代久远,我仍依稀记得一些不怎么齐全的内容:戏里叙述的是徐、王恩爱夫妻,生有一子,家境虽然贫寒,却相亲相爱,互敬如宾。男的白天上山砍柴换点零钱度日,夜晚攻读诗书,期待赶考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年女的爹妈二老六十大寿,嫌贫爱富的王老夫妇,对有钱的大女儿,二女儿前来拜寿,十分殷勤。而贫穷的三女儿无奈将家中仅剩的荞麦粉做成荞麦粑,携儿前往娘家庆贺二老大寿,却遭到王老夫妇的百般挖苦奚落。

最清晰也最难忘的一幕是仆人端上一碗汤给三女儿的孩子,王老爷却要仆人端过来他自己要看看,一瞅,忙命仆人端回后厨,说是汤上面油太多,穷人的孩子喝了会坏肚子,应该将上面的浮油撇掉再端过来。看到这里,台下唏嘘一片,年少的我早已是泪眼婆娑。

经受了几次灾难的王老夫妇,由一个百万家财的富翁,变成了沿门乞讨的街下囚。而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女婿终于中了头名状元。三女儿不记前仇,奉劝丈夫接受王老夫妇的恳求,收留奉养。

回家谈戏,却被母亲一顿臭骂,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孬子。她没看过戏,收音机里的也不听,她的脚步根本就停不下来,耳根边回响的都是禾苗拔节的声音。

那场戏徐徐谢幕几十年后,我的心境再也没有了身在台下,却随着台上喜怒哀乐而起起伏伏的感受了。看戏的我一步一趋走上了自己的人生舞台,并成了主角。

外出的快三十年里,让我没想到的是从初次落脚到现在,竟然一直住居在上海的一个小镇,不曾移步,从工棚到出租屋再到自己买的房子,有点《荞麦记》中三女婿华丽转身的影子。

小镇中心有个公园,每当我有点郁闷的时候便进去随意走走,让慢时光消磨些许心中的不快。

公园的心脏是片不大的湖,沿湖建有广场,林带,江南韵味的拱桥。这里植被丰厚,环境曲径通幽。湖边还有两座六角小亭,一东一西相互眺望,如银河系中的牛郎织女星。

我不愿意在广场舞停留,不习惯那里的嘈杂喧哗,我喜欢独坐在亭子边的木条靠椅上,静静地享受着夜的安宁,凉风的安抚。就在那里,我认识了一对老人。

说认识其实只是我个人的一厢情愿。在我为数不多次地静坐当中,发现每晚到八点时,他们都会准时地迈进这个小亭子里。男的肩背架子鼓,手提两只水杯,女的手捏一只羽毛折扇,亲密如恋人,都是七十多岁的样子。进亭,男的找个空余的地方坐下,放好水杯,便旁若无人地轻拍鼓面。女的稍稍含蓄,面朝湖水,像站在舞台上面对无数的观众,双手恭敬下垂,提起,抖开折扇,柔挥手臂如舞长长的袖袍,随着舞姿,嘴里轻吐的竟是戏文,尽管声音清浅低吟,我仍听得出那是熟悉的黄梅腔。

七十多岁的人,声音依旧如童音般清脆婉转,一招一式有模有样,我听不出是那折戏里的唱词。

爱好戏曲的人很多,我想。竖着双耳,仔细分辩唱诗,音调,仿佛坐在电影院里,成为一个观众,只是站的位置太远。

有几次我想问问他们是哪里人,但见夜凉如水,清风徐徐,亭中他们又似站在聚光灯下的舞台上,一个表演,一个伴奏,那种专注,那种忘我的境界让我终究没好意思破坏他们的默契。

前几天,天气正热,晚上散步,脚步越出了小区,踱过纪鹤路,径直从北门迈进了大半年不曾涉足的公园。

月色如银,凉风妩媚。我走近湖边,沿着弯曲的小径,踩着月影,踩着树影,踩着擦肩而过的人的影子,拐进湖边小亭。

然后就看到他们。

我没有一丝的惊诧。我来,不来,他们一直都在,这是他们的舞台,来来往往的都是看客,只有他们自己浸润在不是扮演的角色里,无他,其乐融融。

可我很快就有了惊讶,女的突然收起了扇子,对男的说去趟厕所。让我惊讶的就是这声音,是梦中也不曾改变的乡音,是不需要绕舌,不需要装腔作势、随口就出的乡音,虽然有些土,却瞬间温馨了我的心房。

那天晚上我回家很迟,因为我又看到了一折戏,一折虽不曲折却足让我唏嘘不已的大戏。

男人是我们小县城黄梅剧团的演员,一生命运不济,入戏的都是些小角色,跑跑龙套,一直红不起来,便闷闷不乐,八十年代后期一心想着要跳槽,却遭到妻子强烈反对。他不知道的是,妻子自幼喜欢唱戏,高中毕业后人托人,宝托宝找了很多关系才进了剧团做了个打杂工。他更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在别人演出时,她躲在戏台的一角偷偷模仿戏中人物的走步手势,唱词的一张一抑,这么多年下来,剧团所演的精典剧目,没有她不会的。她一直寻找一个上台的机会,哪怕是跑跑龙套,说一两句台词。

可惜,这样的机会从没出现。

他们的儿子初中毕业后没读高中,开始谈恋爱,与一帮小青年喝酒,打架。没办法送去读了两年职高,分到了市建筑公司。经过了艰苦的磨练,孩子却懂事了,边劳动边自学考了技术职称,后来同事介绍来到了魔都,渐渐有了自己的事业,开了公司。由于有了孩子,忙不过来,他们老夫妻无奈离开了钟爱一生的舞台,来到了陌生的他乡。

白天他们做家务,带孙子。下午五点多,孙子缠着他的父母,他们收拾完厨房就外出走走,一走就走进了公园……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去过老洲电影院,但那天晚上我在四十多年后再一次看到了《荞麦记》:

贫居闹市无人问

富在深山有远亲

我的夫徐文俊读书为本

生下来小细宝一个娇生

今乃是二爹娘六旬寿辰

我心想回娘家庆贺双亲

站在窑前将夫请——

我的夫到前窑妻有话明。

……

(发2023.7.7《安徽日报》黄山副刊)

《蚕事》

1

四点多回来,脚刚迈进院子,孙子端着一只透明的塑料盒给我看。盒子是装巧克力的,没盛栗色的甜品,只有几片桑叶,一白一灰两条蚕,像嵌着毛绒画的工艺品。

我很好奇,四十多年没有近距离接触到蚕了。忙弯腰凝视,它们不在乎我的心情,静静地趴在桑叶上,享受着自己的美味。

一旁的妻子问我,能看出几眠吗?她养过蚕,我没养过,但在养蚕的桑园场待过两年,知道蚕的生长过程,从卵孵化出来后,要经过四次脱皮,这期间它们不吃不喝,如同睡着了一样,所以人们叫它们眠期。一眠为一龄,到了五龄,它们不仅停止吃食,身体渐渐萎缩,还将体内排泄干净,变得通体透明,这时它们开始寻找适合的地方吐丝结茧。

我说应该是三眠。她笑笑,没反驳。没反驳证明我没说错。我接过孙子手中的塑料盒,有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想想它们所谓的眠期,那可不是睡觉般的享受,褪皮的过程一定很痛苦,撕心裂肺的。再想想吐丝结茧后没能化作一只只蝴蝶,翩翩飞走,却在高温中蜕变成餐桌上的美食。

蚕的命运由不了自己。

2

初中毕业时,我没考上高中,也没听父亲的话再返回学校复读一年,整天待在家里写写画画,却画不出名堂,乡下人都是想早上栽树下午乘凉,我偶尔也能写出来的一点稿费,不能当饭吃。

父亲说,不上学就握锄头杆子。

我不是个倔犟的人,天生胆子小。有年夏天的黄昏,我穿上一套母亲给我做的新衣服去村里晃悠。没想到孝胜家的大白鹅看到我有些嫉妒,低着头,平常弓似的脖子摇变成一把宝剑,噢噢地向我袭来。我吓得不敢扭头跑,一步一步向后退,一退就退到脏水宕里。大白鹅见我献了丑,抬起头,迈着方步走了,一副胜利者的模样。还没回到家,门前的志兵说,快点跑,你妈知道了,正在找棍子呢。我跑到屋后就站住了,往哪里跑呢?我没错啊,掉到宕里又不是故意的,再说衣服脏了洗洗不就干净了?母亲本来是拎着棍子吓吓我,叫我以后不要乱跑,她一出门就看到我,先是打一下做个样子,见我没跑,连手挡一挡的架势也没有,越打越来气,最后连拇指粗的棍子也打断了。我为自己的胆小付出了代价。不过从那以后,母亲就没打过我了,连骂也是极少极少。

我没跟父亲顶嘴,新年一过,我就进了他的养蚕场。那是1982年,我十九岁。

上班那天,我穿的是酱色中山装,裤子的颜色记不清了,也许是褪了色的军裤,也许是米灰色的小脚裤。锄头杆子也没握在手中,而是斜斜地扛在肩上,很沉重的样子。我还记得那天天气特别好,阳春三月,没有一丝凉风,虽然阳光和我的记忆一样,昏黄昏黄,像一页陈旧的纸,但围在我身边感到很温馨。我顺着大队的中心路一路向西,迈过种子场屋拐的石桥,走一小截路,就到了桑园场的边缘。

路西边大片的桑树还没有发青,一桩三杈,杈上是一根根修长的枝条,有点点芽苞开始突起,像小孩吹起的小泡泡。向南的路尽头是条横路,贴着路东边有竖一排,横一排的房子,竖的那排以前是大队屋,现在是场领导的办公室,父亲的靠路边第一间;横的一排有一半做饭小学,靠东的是场里的厨房。其实横路的面南边还有一排矮房子,是曾经的下放学生(知青)的宿舍。房子大大小小,旁边的梧桐树差不多都高大挺直,每一棵有合抱粗。我想,如果在夏天,这些房子都会藏在绿荫中。

在竖排屋拐的那棵梧桐树下,我碰到了老徐,他是我们的组长,一个话不多的人。见到我那张像瓦尔特似的脸露出笑容,手朝桑园里指指。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花花绿绿的衣服在树林里闪烁,养蚕的姑娘们都在锄草,并且有一段距离了。

我也没多说话,赶忙下了地。

锄草我会,土地到户已经两年。这期间,碰到礼拜六礼拜天我也去家里分到的土地里去锄草。我的辛劳没得到母亲的认可,她一直说我锄草像鬼画符,锄过的地方看上去是新鲜的泥土,过几天倒下的草就直起了身子复活了。为此她给我做示范,说锄头放斜一点,如果勾起来的草根沾土多了,要用锄头脑敲敲,再反复勾几下,让草根和泥土分离,还要摊在地面上,这样太阳一晒,草就枯萎了。

我记住了母亲的话。

桑园里锄草比庄稼地里更方便一些,锄头在地面上可以横冲直撞,不用担心锄到秧苗。如果锄头拐碰到树根了也没事,大不了多用点力气。我也用很大的力气,是想追赶前面的姑娘们,怕她们嘻嘻哈哈间一回头看到落在后面的我,成为她们的笑料。但我又不能鬼画符,况且这密集的枝条不像母亲抽我的棍子,它们有韧劲更有弹性,锄头杆碰到弹回来,身子便火辣辣的疼。这时老徐过来,他说姑娘们锄草有任务的,我可以慢一点。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是场长的儿子?这下我不仅感到身子火辣辣的,脸上也是火辣辣的发烫。

看似浩瀚的桑树林,其实只不过两百来亩,锄草连施肥这些前期活,由于人多,用了几天就完事了。还有蚕具蚕室要用石灰水消毒,蚕室外面除草撒干石灰,都在蚕种未领之前有条不紊地进行。

后来我才知道,这年养蚕的姑娘最多,有一百一十人,十一个小组。分小组的好处是不再混饭吃,干活有攀比,也有竞争性。姑娘们个个都是好面子的。

男的除了正副场长,一个会计外,还有十人,七个是有孩子的,还有两个在谈恋爱,只有我是愣头青。我们主要的活是二十亩水田,还有值班看护桑叶,扎制草龙,育桑苗等。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做农活,在生产队,由于地少人多,孩子们放假也不用去田间,哪怕拔草等手边事也不需要去做。倘若在地头见到孩子,那肯定还会看到他的脚边有只大水壶,这是给父母送水喝。我只有一回去保成圩挑回一担稻草,队里会计给我记了三分工,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在桑园场让我找到了集体干活的影子,我有些新鲜。还有一件新鲜事就是每天盼着骑绿色自行车,挎绿色邮包,穿绿色衣服的人过来,那白得刺眼的铃铛发出的声音也像是绿色的。我收到的邮件不多,但和别人信封也不一样,牛皮纸的,发信人地址是统一印刷的字体,有县广播站,偶尔也有安庆报,这使我觉得有面子,似乎与众不同。我和外面世界的接触是报纸,经常去场里的途中我会拐弯到大队会计家,借口是借报纸,往往有借无还。

3

这个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姑娘。

春蚕是在桑叶刚刚舒展时破壳而出的,这是养蚕姑娘最舒服的时候,每天只是象征性地採几把带露珠的嫩叶,回来摊开,晾衣架,然后切成碎片,撒在垫着报纸的蚕身上,一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这个时候她们可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有大把的时间纳鞋底,织毛衣,相互间打打闹闹,说一些男人听不到的悄悄话,上下班的脚步轻盈而松弛。只有她和别人不一样,手里握的是卷着的杂志,看上去也是花花绿绿的。我不好意思去蚕室,这是在父亲的办公室里,透过窗户,看了几天后我发现的秘密。

她确实是个很特别的姑娘,头发剪得快要紧贴头颅,却又露出半截白嫩的脖子,脸蛋儿甜甜的,鼻子和眼睛安放得恰到好处,没有丝毫偏差。她好像特喜欢穿纯白色的褂子,而且袖子卷到胳膊肘,一副吊儿郎当的小男孩模样。

有次见她一个人在路上行走,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喂,喂。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我的喂喂声肯定能传到她的耳里,搅得她脑子嗡嗡响。她果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四处望望,眼光就纠缠住我的眼光。喊我?她用卷着的书指指自己的鼻子。你看路上还有别人吗?她笑了,没声音,笑也是甜甜的。喊我做么事啊?把书借给我看看可以吗?她点点头,走到了窗前,书塞到我伸出去的手上。我来不及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就转身一阵风似的跑了,像是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生怕被人发现一样。

翻翻手中的杂志,是《大众电影》。陈冲,刘晓庆,还有丛珊,点据了一页页版面。也有剧情介绍,还有我在杂志上看到过的中篇小说《高山下的花环》改编的电影剧照。这些都是快餐,与想象中的文字盛宴相比,心里多少感到有些失望。

下班时我将书还给她,问她有没有别的杂志。她说有啊,明天带给你。

隔天她带来了《青春》,陆续带过《朔方》《中国青年》《辽宁青年》,也有《读者》《散文》。有次她带的书很厚,大概卷起来握着不舒服,就夹在胳肢窝里,像一个匆匆往教室里赶的老师。

厚的书是《十月》,里面有张贤亮的中篇《肖尔布拉克》,写茫茫戈壁滩的,我印象最深的一句是“瞌睡是可以传染的。”

读书也可以传染。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书,但《十月》看完后,等着新书时却没见到她的人。上班的路上,见到麦苗泛黄,桑叶开始茂盛,桑椹由鲜红转乌黑。不知不觉中春蚕到了四眠期。

场里开始让我们男人两人一组,轮流看护桑园,防止他人偷採桑叶。穿行在桑林里,我的目光在寻找白色的衣服,还有清纯且迷人的笑脸,但很失望。採桑叶的头上都戴着草帽,穿着陈旧的秋服,而且没一个卷起袖子,可能是怕碰到毛毛虫吧。採叶子不像前阵子那样斯斯文文,双手不停地揪,拽,拉,扯,也不管嫩叶老叶,甚至稍嫩点的枝头直接就折断揣进大箩筐里,塞得老高时,有人过来扛到肩上,风风火火朝蚕室跑。採过的桑树只剩下光秃秃的的枝条,这个时候如果下雨,即便再大,也阻挡不住採叶人的脚步。

我也往蚕室跑,晚上值班的时候,拉上老伢一道去的。老伢是男人,比我大几岁,那时他正和我家门前的姑娘谈恋爱,我们关系不错,陪我去了她的蚕室,一转身他就溜走了,肯定进了他对象的蚕室。留下我站在门内,尴尬得伸脚不是缩脚也不是。

四眠醒过来的蚕像饿佬虎,一层桑叶撒上,如同雨入青纱帐的沙沙声中,一会儿叶片就消失了,只看到大蚕在剩下的叶茎上扭来扭去,似乎永远吃不饱,屁股下不时有黄豆大的蚕沙滚出来。

蚕沙就是蚕的排泄物,晒干了可制成药枕。蚕爱干净,身上软软凉凉的,一旦被苍蝇叮了易得脓病,染了细菌易得僵病。所以都装纱门纱窗,一天还要除几次蚕沙。除蚕沙有一个备用的蚕匾,将蚕拣进,撒上叶子,再把拣尽蚕只剩下蚕沙、桑枝的蚕匾搬到外面倒掉。这活挺累人,蹲下,站起,走路都是连贯性的。搬蚕匾的人,肚皮顶着匾的一端,双手握住蚕匾的三分之一处匾边用力上提,往往被沉重的蚕匾拽成一张弓,走路看上去像小跑。

她和几个姑娘蹲在匾边忙着除蚕沙,也有的在忙着撒桑叶。她抬头时见到我,忙招呼坐到她的床上。我有些迟疑,只不过片刻功夫,我还是老实地听从了她的话。但目光忍不住转向她,昏黄的煤油灯下,她的面容有些黑瘦,短袖衬衫裹着并不瘦弱的上身,显得丰满而匀称。

我不好意思老是坐着,又不能只对她说话,就起身帮她们拣蚕,她倒蚕沙时,就搭把手两个人抬着出门。在外面,我发现她似乎有话想说,又开不了口,自己也不好意思问。认识才个把月的时间,谁又知道自己在别人心中是什么样的印象。

老伢在外面喊我出去的时候,她开口叫住了我,转过身掀开被子,拿出一本书,大大方方地说,这本书我带来好几天了,没时间送给你。又叮嘱我,拿好啊,不要搞丢了。

蚕大眠醒来的那几天像庄稼人双抢一样,她们忙,我们也忙。她们白天钻桑林,晚上守蚕室。我们是晚上巡护桑林,白天在树荫下织草龙,准备蚕做茧时用的窠。一忙我就没心思看书,连翻一下的兴趣也没有。但我晚上还是抽空去她的蚕室帮一下忙,大概是觉得我是尽义务,多少能替她们分些担,别的姑娘越来越喜欢和我搭腔聊天,倒是她不像以前那样大方自然,变得局促不安,像一条受到惊吓的蚕。

4

有天晚上,两个喜欢写文章的小兄弟来场里找我。闲聊中,我问其中的一个借书。他说书都被表姐借走了,还央求他去问别人借。还说弄不懂他表姐怎么这样喜欢看书。他口中的表姐就是她。

我的心不由得颤了一下,忽地明白了一个秘密。他们玩了很久,走后我想快点抽空看完让她还掉,以后不要再向别人开门,一个十七的女孩不能欠别人的情份。

但蚕事越来越忙,一条蚕老了,跟在后面的是无数条,老蚕要一条条拣出来,轻轻放到草龙上,忙得人顾不上洗脸,梳头,吃饭。我们男的织完草龙做田插秧,接着又是夏伐割麦,农事一桩接着一桩。

稍微闲一点是准备秋蚕前,可我发现她有几天没来场里了,问她们组里的人,说是去江南跟她姐夫学照相。照相有什么出息,我嘴巴这样说,心里却像到了冬天,纷纷扬扬下了场雪。

还有一本书没还呢,是留给我做个纪念么?我苦笑。书从被子下面变成凉席下面,不过还是平展展的,翻开封面掉下来一张纸,捡起,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我一眼就扫到了自己的名字,再看,一字一句分明是一个少女的幽幽心思。那一刻,我像是刚刚经过百米冲刺后猛然收步,心开始狂跳,咚,咚咚咚,急促而纷乱,似乎随时可破腔而出。手也不停地颤抖,差点将纸张拽成两瓣。

一封信,一份谆谆的告白。读完。我重重倒在床上,将被单胡乱裹在身上,像一条蜗在茧子里的蚕。

《1993年的夏天》

1

端午节放假,三天。

这个消息是毛团子告诉我的。他来以前,太阳早就从宿舍的门缝里挤进来,在地上画了三个大大的1字。我双眼盯着光像条蛇一寸一寸游近床脚,算计着该是几点了,但不想起来。颈部靠在床头的钢管上有点酸疼,却又没有调换的空间。伸手在木板钉的桌子上抽出一支香烟,点燃,再吐一串烟圈,似水面上一串渐逝的水漂。吐完,觉得似乎释放掉了一些疲惫。

我们做的工地是贴近路边的门面房,快要结束了,最近几天都是在浇地坪。毛团子开搅拌机,还有上料、出料子的,开卷扬机的,楼上卷扬机边有接车子的,七八个人都在服伺我。我呢,脚蹬长统靴子,穿着件大裤衩,双手一会挥锨,一会儿舞铝合金刮尺服伺倒在地上的混凝土,直到让它们躺平,渐渐地渗出一层薄薄的水印,再交给打木哈收光的师傅。

世上什么最公平?是水,一点不平它们就会流动,像我身上的汗水,直起腰它们往靴子里流;弯下身子,它们朝肚子上淌。我不能躺,躺一天少一天工资。尽管一天下来,不知道喝了多少次自来水,双脚在靴子里一直叽叽叫唤个不停。

现在没人喊上班,我就赖在床上,懒得动。

毛团子见我不理他,也不生气,径直进来坐上了床沿,屁股将我斜出的双腿朝床里拱了拱,眼光就落在床边的木桌上。他抽了我的西湖,神情便荡漾起来,别人都上街买菜去了,加餐哩,我俩呢?他说的别人是指老婆也在工地上的人。我没说话,被他感染着又接上一支烟。要不中午买点鸡头、脚爪,喝点酒,下午好去看录像。他提到录像两个字时,被太阳熏得黝黑的脸上就盛开成一朵菊花。

录像厅在一个没有路灯的小巷子里,我拖他去过几回,当然我也是被别人拖过去的。什么事都有开拓者,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什么叫买卖?这话有毛病,应该叫卖买,有卖才有买,买了市场才会活跃,经济才会繁荣。所以我觉得看录像也不是件见不得人的事。录像厅每晚放两部片子,第一部是武打片,太假,我们懒得看。十点过后进去刚好,我们拿捏得很准,像陶瞎子算命一样准。一坐下就开始放生活片,这是我们喜欢的,尽管干活也是生活,但还需要学习学习别人是怎么生活的。别人的生活片不像我们是黑白照,真的叫丰富多彩,还不是一点点的彩。

有次,毛团子看到画面上一个年轻女人在洗澡,衣服是一件件地脱,地上一小堆了,镜头才摇上去,女人身上一根纱也没有,如褪了毛的光鸡。毛团子觉得难为情,伸出双手遮在脸上,可我分明觉得他手指的缝隙很大,两束绿光死死地盯在女人光滑的身子,耸起的小山包上。所以我就来气,就将他的胳膊朝下拽。别人敢脱,我们还不敢看,是男人不?毛团子一过劲地说,不看不看,看着受不了。受不了还想看,这大概就叫抵挡不住诱惑力。

毛团子晚上做梦了没有我懒得问,我是梦过几回,但没梦到妻子。好像和秀菊,和她谈恋爱时,每次看到她白净净、肉乎乎的手总想摸摸。她不干,像藏宝似的放到屁股后面。我欣赏的机会都没有,梦里我却能粗暴地撕掉她下身的衣服。然后就惊醒了,内裤上粘糊糊的一大片。妻子一直说我衣服最脏的地方是屁股两瓣,我想最脏的应该还是内裤。

当然,我没将梦到的人告诉过毛团子,都是一个大队里的,我认识的他也认识,如果传到秀菊耳里,那多难为情。现在休息了我要去上海,到那里不需要做梦。

老婆带着儿子在安亭一个工地烧饭,这话对毛团子说过。听到我的话他就泄气了,像是搅拌机断了电,里面吵吵闹闹的黄沙石子一下子没了动静。也不怪他,老婆在老家,一个人在外,不上工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何况还是三天。我管不了他,让他骑自行车送我去车站,他不理我,屁股一扭就出了门。我取下挂在墙上的浅蓝色牛仔包,塞进两套换洗衣服,也把满腹的心思塞进去,不能露在脸上。出门时见毛团子在门前的小路上,双手扶着车龙头,歪着脑袋正“呸”一声吐掉嘴边的烟屁股。路上他没说一句话,弓着腰抵着阳光,五月的阳光其实还是柔柔的,像母亲的手拂在身上。我知道,只要我哼一声,他会扔掉车子跟我跑。

2

从横林去上海是慢车,一天仅有的一班绿皮火车。

买好车票,我孤身一人在候车室里晃荡。候车室很大,进门那边有一排门面,卖吃的玩的,最后角上有摆报纸地图的摊位,弯腰瞅瞅,除了几张当天的《参考消息》《扬子晚报》外,大都是吸引人情感,打打杀杀杀的小报。随便挑几张吧,打发时间也挺不错的。

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去上海,但却不是第一次去上海。一九八八年中秋节前,我和隔壁的腊壳去过,坐了一夜的轮船,那时候都叫大轮,有三层,里面有吃的喝的,也有录像厅,可惜没进去。我们家只有小轮码头,上能去安庆,下可到芜湖。坐大轮还要乘小渡船去江南的横港才行。我们当然不是旅游,名义上说贩猪油,其实是猪的肥肉。

慢车像个可怜兮兮的乡下人,见到站牌都要停下来谦卑地问声好,和乘车人焦灼的心里相违。更恼人的是,走着走着,“嗤……”一声趴着一边不动了。列车长怕人着急,广播里反复地安慰着乘客:列车让行,本次停靠大约需要二十分钟。然后再穿插着音乐,一遍又一遍播放《大约在冬季》。齐秦的声音有磁性,也有一种淡淡的忧伤。我在迷迷糊糊中,发现对面坐的女孩,像极了秀菊,脸上也有淡淡的忧伤,我不忍心去打扰她。

正月里弟弟私下对我说过,她在安亭。我问他,她在哪里干嘛?厂里上班?不是,弟弟说,在卡拉OK里。我不知道什么叫卡拉OK。弟弟说,唱歌的地方。几年没见到秀菊,我只知道她会写诗,还没听过她会唱歌。

秀菊是我的初恋,我们好了一年却没有好结果。后来我又谈了一个,结婚时在冬季,那天下着大雪,刚好村子通电,喜气加上热闹,心里便认为老天还是眷顾我的。晚上摆了十桌酒席,这得益于土地到户带来的好日子,虽然还不算富裕,在那个年头的乡村也是有点脸面了。人多也麻烦,头天下午请,当天早上接,下午还有去催,全靠两条腿跑,累得精疲力竭,不过还算顺利。开席后我和几个同学坐在一桌,秀菊坐在我的对面。年轻时气盛,兴趣又高,几毛钱一斤的山芋干酒喝得也津津有味。同学们更是热情,争先举杯敬我的酒。好汉难敌四手,一张嘴敌不过众人。还是秀菊站起来,敬我的酒都被她挡住,一一接招喝下。

她喝得太多,我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但我没办法劝也没办法拦。结果是筵席没有散去,她人就散架了,摇摇晃晃出了门,蹲在别人家的墙角站不起身。我只有去牵她,被她拉住,像个受伤的小鸟,靠着我的胸口“呜呜”地哭。过了好一阵子才送她回家,积雪的路上,留下了三行歪歪斜斜的脚印。受她的影响,那天晚上我没脱毛衣就睡了。

可是我却没有参加她的婚礼,只知道她嫁给了一个修钟表的,是城镇户口,却又没工作,家里连种小菜的自留地也没有。我有土地,但太少,一到年底,农业税,水费,人头税杂七杂八的总是让我睡不安稳。我只好出门,没有选择的余地。

3

妻子住的地方是老旧的建筑,貌似生产队的稻场。场地靠近小路边用钢管扣成的一段围墙,中间留了个口子算是大门。我进去的时候,一眼就见到她正在靠西边的大棚子里做饭,目光从大大的灶台滑过去只见到她露出的半个身子,穿的还是结婚前我给她买的布料,白底子上面缀满了浅紫色玉兰花。当时买的时候觉得很时髦,比村里那些土色的要艳丽多了。现在看看与我路上所见到的颜色一点不相称。她抬头见到我,有点慌乱,手中的锅铲撞得锅沿叭叭响。儿子蹲在墙边,手里拿着根小木棒,不知道是不是逗蚂蚁玩,我差点没认出来。

下午三点多,离妻子烧饭的场地隔着里把路的一个工地,快要搭好的井架,因为拦风绳系在基础放线的龙门桩上,被狂风拔起而轰然倒塌。上面两个正在作业的年轻人,一死一伤。听说工地的小老板是我老乡,死者的家更是只在我的程家墩后面,不足三百米的地方。

当我随着别人一道去现场的时候,看到横在基础上的井架,扭曲的角铁狰狞恐怖,不远处,死者破旧的黄球鞋还在,只有一只,被风吹干了的血迹像井架上掉落的油漆。那一刻,我差点吐出了胃中的食物。

吃晚饭时,来了几个老乡。啤酒、鸡爪子、花生米,还有无拘无束的乡音,让我们很快忘了下午的恐惧。他们端着大碗敬我,我回他们的同样是大碗。有人说,来上海吧!工资高点,也省得两头跑,搭了路费还浪了工。我让他们给我留个心眼,有事捎个信就行。其实我更多的心眼是盼着天早点黑下来,天黑了就能上床,然后才有梦。况且许多事都是夜里悄悄发生的,但天色大亮后往往又惊天动地。

城里的夜色来得晚,或者有些地方根本就没有夜色。

六点不到路灯依次亮了,橘黄色的光肩并肩,手牵着手,将路边的黑暗驱得远远的,有些黑像蝙蝠一样躲在墙角,树下,等着路灯熄灭,它们便张开翅膀猛扑过来。

屋里的灯更亮,几支一百瓦的大灯泡像几个高挂的太阳,烤火一样,照得黝黑的脸,脊背,发出幽幽的光。妻子住的是靠墙西边的一间小屋,除了一张竹笆床外,床边还有蛇皮袋堆着的米,大桶的油,和东边大统铺相隔的是一楞一楞的石棉瓦。妻子在外面收拾碗筷,添煤封灶,我和儿子躺在床上,酒精在心里折腾,睡不着,一翻身床像只老鸦嘎嘎叫唤,隔壁人打牌的声音就像在床边。起来找了两条长凳垫在竹笆下,再上床试试,声音稍微小点,仍像麻雀一样吱吱响。

我想抽烟,摸摸口袋,瘪的,大概刚才喝酒时扔来扔去扔完了。去买吧,我出了门。站在彩钢瓦的门外我站住了,有些犹豫不决,朝北,小路的尽头右拐就是菜场,那里有一排门面房,能买到需要的东西,下午来时的路过,知道有点远。朝南,不远就是曹安路,穿过马路就是香烟市场,但一想到下午见到的殷红血迹,身子不由得矮下去,灌进肚子里的黄啤差点倒回到喉咙边。

但这个时候,从北边拐出来一个人,刚刚在一起吃过饭的,别人都叫他大好。大好是我们隔壁村的人,比我小两岁,尽管路不远,在老家却彼此不熟悉,想不到面孔熟悉了竟然是在他乡。

怎么还不睡?话很普通,经他的嘴里吐出,似带有一点狡黠,像黑色中传出的蝙蝠叫声。我的脸红了,他看不见。想去买烟,一包烟不经散,一顿饭就完了。我也是,喜欢抽的人没办法,前面就是市场,什么烟都有。

向南。我有时踩着他的影子,有时我的影子又挤到他的侧面。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比方说他问我做一天工多少钱,我问他一天多少。比方说我有一个还是两个孩子。

没想到的是,那天晚上回来很迟,准确地说是第二天早上才回去的。一进门就见到妻子靠在床头的墙上,她好像没睡,一直等着我,见我进门就竖起身子,跟着身子起来的是竹笆的吱吱叫唤,还有隔壁两声咳嗽,听得出是压抑久了的。

我没说话,拉她到屋外。外面清静,月亮没声音,风没声音,门口的路灯没声音。我们穿过灯光来到沟沿边坐下,一坐下我就想亲她,被她推开了,这个动作像秀菊不让我摸她的手。

早做么事去了。

臭死了,和大好一起去买烟,买到了麻烦。

买烟就买烟,怎么买到了麻烦?不懂。

我们去一家店里买烟,都是软牡丹,他是真烟,我是假的。比比看不出来,一抽就分得出来了。

后来呢?

后来我转身回去找老板,他不认帐,我还没发火,大好和他干上了,把人家柜台的玻璃拍碎了。那排店里的人全都跑出来,有的还拿着家伙,怪吓人的。

打起来了?

没有,一会警车来了,大概有人报警了。

啊,去派出所了?

想不去也不行。但我认为自己没错,在警车上我想了很多要说的话,归根结底买了假烟店里应该受罚。

罚了吗?

警察让我拿出证据。我说什么证据?其实他心里知道,或是抽抽看就更知道了,但他说他不会抽烟。怎么说也说不清楚,难道让我去找哪个单位鉴定?

后来呢?

下午出人命的工地老板听说后跑过来,我一看面熟,原来早就认识,是初二时不在一个班的同学。他认识派出所的人,说了一番好话,交了二十块钱,算是赔一块玻璃的费用,其他的没追究。

那得谢谢人家。不然待在派出所里真的扯不清,你说不是故意,别人肯定说是有意的,动手和动嘴性质就不一样了。

大好说明晚请老同学吃饭。不过我还是不服气,明明买的是假烟,怎么他就没事。回来的路上,大好说这个香烟市场每家都卖假货,专坑路过的,只有熟悉的人才给真烟,这些派出所都知道,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疖子破头了还去帮他贴膏药,真的是无语。

你以为有理走遍天下啊,现在是有钱走遍天下。

4

隔天下午,五点刚过,大好就过来找我。他带我去了一个叫“梅园”的饭店里,一会我的那位同学带着两个人也来了。忽然想起来,他还有个小名叫小惯子。

姚老板向我伸出手,我倒有点难为情。坐下吃饭的时候,我站起来举杯敬姚老板的酒,表示自己的谢意。姚老板是个爽快的人,端杯就干,还说既然是大好请客他也就不客气了,吃完饭他请大家去卡拉OK里坐坐,欢迎既是老乡又是老同学的我,另外也放松一下。他说工地出了事头都搞大了,还好赔偿的事,由老家镇里的司法所已经来人和公司在交涉。我不想去,理由是唱出来的声音像鸭子叫。姚老板说不会唱能喝酒就行。我端着杯子的手僵在空中,笑容僵在脸上。

饭后,我几乎是被他们拖进卡拉OK的。姚老板轻车熟路进了一个包厢。墙上贴着布料,我偷偷用手按按,布下似有海绵,软软的有点弹性。靠墙一溜沙发,中间是玻璃茶几,摆着水壶,杯子,还有大大的烟灰缸。靠里面的墙角有张小吧台,一个长得还过得去的女人站在吧台里面,脸上的笑容像一朵盛开的芙蓉花。

这时从外面又走进一个如花的女人,有一把年纪,紧身的衣服裹着肥硕的身子,怎么看都像是捆绑上去的。姚老板伸手就在肉乎乎的屁股上拍了拍,张姐,先来一箱啤酒,两个果盘,再安排几个好看点的过来,一二三四,四个,我就不要了,你有空过来坐坐也行。我赶紧说我也不要。姚老板笑了,像是城里人笑话一个乡下的,男人都这样,嘴巴说不要,心里巴不得一下得到,又不是给你当老婆,逢场作戏,寻个开心而已。那个叫张姐的女人头像上紧了发条点得停不下来,就是就是,还是姚老板看得开。说着手就伸出来掳过姚老板的头,对准额头快速亲了一口,也不知道有没有沾到皮肤,一阵风似的又旋出了门。什么叫时间就是金钱?这就是。

我的眼瞄了一下姚老板,没好意思停留,顺时针移到大好身上,他去了小吧台,和里面的女人嘀咕了几句,回来时手里就多了一个话筒。灯光骤然熄灭,沙发对面的白墙上亮出个大屏幕,几个穿三点式的女人在海边的沙滩上晃来晃去,不时地转过身子,向我勾出了手指头,丰满的身材让我回味起看过的录像。音乐声突然破墙而出,夹杂着大好走了调的吼叫。

一曲未完,姚老板叫暂停。是张姐领着几个女人进来了,我没看,说心里话是真的没想。我想的是快点结束,面前什么都是假的,像姚老板说的逢场作戏,一个应付的场面而已,老队屋里才是真的。但很快我的眼睛停在一个女人身上就冻住了,那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满脸的化妆品掩盖不了脸形,还有略带忧郁的眼神。我的目光自上而下,落到那双手上,尽管几个手指交叉在一起,但看得出来保持着原有的底色,只是比以前瘦一圈,白净了许多。秀菊?秀菊。我在心里呼唤了一声,差点破腔而出。她似乎也看到了我,惊诧过后是一种难以言状的平静。我很快否定了刚才的誓言,顾不上姚老板心里的暗笑,手指像支剑对准了她。

音乐声又起,耳中嗡嗡的是大好的吼叫。秀菊缓缓走过来,屁股就挨到我身边,比我们谈恋爱时近多了,一缕缕叫不出的香味向我袭来,很好闻,让我又有了想拉拉她手的欲望。可是姚老板和张姐组成了临时伴侣过来,双双逐个又是散烟又是敬酒,搞得像婚庆似的。

他们轮流唱歌,轮流敬酒。停下来的时光,女人就依偎在男人身边,像只温顺的花猫。姚老板一个劲劝我也唱一首。没办法我想到了当下非常火,吵得大街小巷睡不着,而我才学会的《小芳》:“……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你站在小河旁……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我唱不好,比大好的声音还难听,但没跑调。秀菊却当我是歌手似的,一个劲地鼓掌,停下来时,让我想到曾经肉乎乎的手背。我的手摸索过去,没有去摸,伸出两个指头使劲掐下去,有种想带块肉出来的力气。奇怪的是她没有叫唤,轻微的也没有,倒是另一只手伸过来,像块布软绵绵地将我的手紧紧地包裹上。

第二天我就回常州了。

也就在那年夏天,我离开常州去了上海,与家乡的距离越走越远。

《黄黄》

没想到八十五岁的母亲竟然养了一条犬,还给它取了个名字:黄黄。

说心里话,我一点也不喜欢。说它是宠物吧,没颜值;叫它是看家犬吧,又不够凶猛。去年国庆节回家,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眼睛瞄一下便觉得它像是一只吃了睡睡了吃,养得圆滚滚、肉嘟嘟的大黄猫。它来母亲家两年多了,声音还不曾改变,明明是雌性却整天吼着一副娘娘腔,如一个发育不良的黄毛丫头。

我记得母亲是不喜欢养猫狗的。住在老屋的时候,除了家里的鸡鸭,还有一种动物就是屋后那头一天到晚没吃饱过一样,紧一阵慢一阵长一声短一声吼得没完没了的黑猪。没养狗养猫。母亲说,人都快吃不饱了,养它们干嘛?饱一顿饿一餐嗷嗷叫着听听也是作孽。

唯一养过的一条狗还是读初中的哥哥偷偷抓回来的。他在门边靠墙的柴垛下,抽空了一个小洞,洞口用碎砖码了一个极小的院子。我家的屋檐就成了狗院的天棚。那是一只小花狗,黑白两色,像极了小熊猫。因为院子没出门,有着好奇心的小狗总是爱将它的两只前爪搭在砖头上,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院外的世界,可惜它的后腿力气不够,怎么蹬也翻越不出“围墙”的阻隔。

有天母亲拽柴把,慌忙中碰落一块砖头,砸得花狗喔喔尖叫。母亲没理会,拣菜做饭忙得团围转。屋后猪的吼声还要大哩,还有我和弟弟叫饿的声音。母亲根本没有理会的闲心。直到哥哥放学归来,听到狗叫,来不及放下书包,埋下头翘起屁股去安慰,这才发现花狗的一条后腿断了。狗在叫,哥哥在流泪,他一边用树枝做夹板绑住那条断腿,一边满口咬定是母亲故意整伤花狗的,任凭母亲怎么解释也没用。不久花狗死了,哥哥气得一个多月没和母亲搭腔。

母亲不得不发誓,今后谁也不准抓狗,抓猫回来。在家里,母亲很强势,这底气来源于她的身体,力气。生产队里的人都叫她男子汉,两百来斤的担子压在肩上,也是快走如飞。所以她的话就是家里的圣旨。

在以后的几十年时光里,母亲和父亲不仅没养猫、狗,也没养猪,连同他们的孩子也去了异乡。相依为命的两个人从程家墩搬到村里的桑园场,又从桑园场搬回程家墩。从屋内到地头,一起进出,一起经历风风雨雨,一起经历春夏秋冬。虽然父亲是个一米八几、身材也不算瘦弱的汉子,但生活中,他什么事都让着母亲,也无微不至地体贴、关爱着母亲。他们没红过脸,更没争吵打骂过。他们最盼望的就同我们小时候最盼望的一样,就是过年,短短的几天,他们的笑声比那一年都多。直到二O一七年冬天,父亲去世,丢下母亲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里。

国庆假期的第二天我回到了程家墩,母亲在菜地里浇菜水。我进了锅屋里,拎出一把小木椅,出门。经过鸡舍,脚步声惊动了里面十几只低头啄食的老母鸡,它们“唰”地昂起头,闻到恐怖气息似的纷纷朝里面挤,挨到墙了,涌成一团。“叽叽喳喳”,瞪圆了眼睛。我径直走过。秋阳挂在西边天上,像要掉下来一样,依旧强烈的光泻下,枇杷树宽厚的叶子下面有块画笔画出的浓浓阴影。

我坐在影子里。

一抬头,发现“黄黄”也趴在鸡舍前的阴影里。鸡不怕它,得到庇护似的回到用网拦起来的前沿,“咯咯咯”地长鸣。“黄黄”也不睬它们,趴在地上,前脚后腿伸得笔直的,连尾巴也像一根短柴棒搭在屁股上一样;粽子似的脑袋搁在前腿上,两只大耳朵像两片飘过来的落叶,差点将眼睛也覆盖住了。这模样,让我想到猎户晾晒剥下的兽皮。

心想逗它玩玩。我卷圆了嘴唇,试试吹声口哨。有点沙哑的声音在有些透风的牙齿边顿了顿,但还是传过去了。“黄黄”两片落叶般的耳朵立刻像竖起的雷达,接收有声无形的电波信号;前腿“嗖”地支撑起来,上身斜斜的,像一枚随时可以发射出去的导弹。我再伸出手臂,手心朝天,四根手指朝怀里勾了几下。它没理我,竟然还趴了下去,仿佛对自己刚才过份的灵敏有些不满,“嗷嗷”了两声,又闭上了眼睛。

母亲刚好从菜地那边过来,手里拎着一篮子春色。她笑着说,甭着它身材小,不晓得有多精明呢!别人扔吃的,它都不闻,你哄哄它它会理你?我对母亲说,天快冷了,得防别人下药毒它哩。母亲回答我,它胆子小,只晓得围着我转,不往别处跑。和你小时候一样,村子外也不敢去。

吃饭的时候,就我们俩,母亲坐在我对面。随便吃随便聊,聊着聊着就聊到我下次回来的时间,这是我每次回家母亲必聊的话题。似乎是不舍得我走却又感到无奈。母亲还不糊涂,总是小心翼翼地询问。她说,父亲走了五个年头,快四整年了。今年冬至还回不回来。我说这些年都回来做冬至了,今年应该还会回来的。母亲笑了,很开心的样子。说着话,头不时地歪向桌子下面。我也歪过头。原来是“黄黄”不时用前腿在挠母亲的脚背,像猫玩捉老鼠的游戏。母亲用脚拐推推它,催它去外面玩去,等会会给它吃的。声音柔柔的,像是溪中的石块被水流冲圆了棱角,发不出哗哗的响声。我说,它听你话么?母亲说,听啊,不过它离不开我,离我不会远的,连晚上睡觉也都在房门边上。我好奇地盯着它。

果然,“黄黄”真的出门了,摇着短小的尾巴,屁股一扭一扭的,钻进夕阳下,像只小精灵。

(发2024.11.27《新安晚报》)

《寻找木槿花》

孙子早起时鼻子易流血,去医院看了几次,没效果。这次回家妻子和娘家人聊天,有人传了个方子,说木槿花煮鸡蛋,吃了蛋喝了汤能医治。妻子如获至宝,去老洲,回铜陵途中,屁股挨上座位便东张张西望望,满世界都开着鲜花一样。还再三嘱咐我走路时留点心,眼睛朝两边多瞅瞅。

我说程家墩肯定有。

这个底气源自于记忆。小时候我挨过这个花的枝条,也用它编过花环。村子中间大河边二爹爹家的门前三方,菜地四周都是用它来编织篱笆,防止小菜被猪拱鸡啄。木槿花开的周期很长,从初夏开到晚秋,直到枝头上的叶子被季节一片一片扯尽,仍会残留几朵花儿在寒风中倔犟地绽放。当然也残留在我的内心深处,永不凋零。

回到程家墩,我便拖她一道去找寻。她说刚刚在街上起了两颗门牙,见人张不开嘴,似乎是顾及形象。我便独自踏上布满落叶的小道。

已是深秋季节,天气依旧沉浸在夏日的氛围里,连续多日三十几度的高温,太阳射在身上有了灼人的疼。不过到了季节,桦树、梓树的叶子还是被时光硬生生地拽下来,一片一片极不情愿地飘落,树枝树梢像上了年纪的人,头发日渐稀疏。树叶落了,村庄变得敞亮,红瓦白墙的房子不再躲躲藏藏,大方地坦露在秋阳下。

大河的表面漂着一层绿色的浮萍,像蒙了一层布满斑点的皮,见不到水的皱褶;岸边水草丛生,几只麻鸭进进出出,河面被犁出一条条的沟壑,如一道道创伤,很快又自行愈合;岸边还有几株歪脖子柳树,秋阳里挥舞着懒散的长袖,展示无人欣赏的身姿;河边没有菜地,大坑连着小宕,布满了枯萎的蒿草。

我没找到木槿花,连同那灰白色的躯干。

二爹爹家的老屋坍塌有些年头了,我曾在杂草乱物中见到过石头雕凿的地宕、石磨。这些是烂不掉的,如同记忆,即便模糊,印迹犹存。现在有几个人正在砌墙,三间房子的平面布局已初具雏形;沟北面二叔家也建了七间平房,屋面是红色的琉璃瓦,水泥粉的外墙,只剩下门窗还没装上;还有南边的汪建家也在造三间。

倒下的可以站起,因为存有希望。

我也存有希望。吃饭时,问母亲。母亲说村里原来的许多东西都没有了,比方说以前北埂之渠两边好多的楝树现在也看不到。我问她,北大地靠近小龙庄以前的篱笆都是木槿围扎的,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母亲摇摇头,说许多年没到那边去了。

决定去碰碰运气。一点多,估计是预报中35度的最高值。出门,沿着北埂之渠的南岸向东,再拐过一座小石桥,穿过干枯仍站立的玉米地,就到了北大地。北大地是生产队时期叫习惯了的一块地名,方方正正的像块大砧板。南面,西面都被邻村的房子包裹住;北边紧邻大路,也是保成、双字人上街的必由之路。

但我没看到植物扎成的篱笆墙,更没有看到木槿花。与村庄相隔的是绿色的栅栏,冷冰冰的金属外表涂上了色彩。那方土地中间,是一条条塑料薄膜围出的大棚,像一列列白色的火车。这是专政的养鸡场,我记得他以前也在上海打工,跟别人后面做水电。办养鸡场是最近几年的事情,听说还不错。我的视线里他们夫妻在地头不知道忙着什么,远远望去,搭在肩上的红毛巾就像两朵盛开了的木槿花。

归来仍沿着北埂之渠的南岸。太阳已经偏西,村庄的树木为我搭成了天然凉蓬,我行走在树影里,也行走在一片浓浓的竹影里。这竹园是永南家的,我停下脚步,竹园被围墙圈住,同样圈住的的是房子还有寂寞。我仰望这些刺向空中的竹梢,它们像一张张大扫帚重复而又卖力的打扫着空中的污垢。我忽地就想起了永南,他和我同龄,二O一六年底,我在铜陵的新房过年,没回村里。正月听说他年前也回到了程家墩,是他儿子捧在怀里回来的。我没见到那伤心的一刻,最后一次见他是那年夏天,我去常州参加他女儿的结婚宴席。他瘦弱高挑的身材也像面前的一根竹子,我的心隐隐作痛;又想到礼来,老早就开始搞水泥船的,也和我同龄,他走的时候好像是一九九几年。用一个“惨”字形容也不为过,听说那天江面上没什么风浪,船不知怎么就沉下去了;据说他本人可以逃生。他毫不犹豫地钻进水里,是想救被绳子拴在船仓里的儿子。一家四口,只有女儿在上学,逃过一劫。另外三人活生生的命顷刻间没入江底。

水往下流。

我的脚步轻快起来。和我同龄的程家墩有十一人,走了五个,没走的我们成了晚秋里的木槿花。

走出浓荫,远远看见土地中间有一团绿植,枝头上点缀着一些粉红色的花朵。旁边立着白发苍苍的母亲,还有一双伸出的手。

秋阳下,像一幅画。

《牵牛花的种子》

在家里待了几天,像是与外面隔了一个世纪,出门看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院外的木箱子里,三株牵牛花的绿色从箱里溢出来,粗粗细细的藤蔓纵横交错,大大小小的叶子层层叠叠。六月初我给它们搭了架子,现在它给我编了一道绿色的屏幕,用不了多久,它们还会给我添描上一堵多彩的花墙。

上海人素来爱花,景观区不用说,私家的院子内,客厅里,楼梯口,阳台上,甚至窄窄的窗台边都能见到各种花姿。但走过许多街巷人家,路过乡下田园地头,我却很少见到牵牛花的影子,大概它无颜面对市井,不适合摇曳在精致的盆景中,只能偷偷爬上乡下的篱笆墙吧!

这牵牛花的种子是老家带过来的。

前年中秋,和妻一道回老家,那时天气还有点闷热。我们晚上住在市里,白天到乡下母亲家或老丈人那边走走。有天黄昏散步,邻家门前冬青围成的篱笆上,牵牛花的梢头还有朵朵小花吸引了我的双眸,我的内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叶子的形状倒是差不多,却不是我家院子里开的那种粉红色,浅白的花管,伸展出的喇叭状又掺杂着一圈淡淡的紫,到了喇叭口又恢复成浅白色,像极了幼童的裙子。目光沿着藤蔓向下,我看到了牵牛花的种子,圆圆的,外壳焦黄得接近透明。顺手摘下一颗,轻捻,壳破,几粒黑色的种子像“围着柱子坐”的蒜瓣卧在手心。我忍不住又摘了几颗,返身回到车上,抽了一张纸巾,像医生包装药片似的卷成小小的长方形状,搁在副驾驶前的玻璃窗下,随我一路颠簸,来到了上海。

收拾完老家带来的东西时竟忘了它的存在,它也不提醒一下,像个老实的庄稼人,毫无怨言静待在窗下,每天屁颠屁颠地随我东奔西跑,直到年前要回家时我才发现这包种子,赶忙将它放到柜子里。

去年四月,封闭在家不能出门,无聊之中想到那包种子,便将它们种到院外的箱子里。箱子是村里统一摆放的,里面有两株山茶树,几朵残花赖在枝叶间,早憔悴了,像随手丢下几天的皱巴巴纸团,伸手一捏吱吱有声,手指间皆是粉末。个把月后牵牛花才发芽出土。现在箱子里生长的是它们的孩子。

想想,有点意思。

牵牛花在我们家叫喇叭花,依照花的形态叫,挺俗的名儿,像乡下孩子“狗子,奤子,二子三子”的外号,叫习惯了反而觉得亲切,没距离感。儿时每一个村庄外围都被篱笆墙围着,芦柴啊树枝啊小竹子什么的都有,保护着庄稼地不被散养的鸡啄,猪拱,鸭踩。村里有姑娘人家的门前也都有个简陋的小花园,里面裁棵栀子花,端午槿,洗澡花,或几株香草,围着这些花的同样是浅浅的篱笆,像是在遮挡着姑娘的心思。这些篱笆上或密或疏都有牵牛花的影子,在那个黑白色彩浓郁的年代,它们是村庄的花衣裳。

直到到了他乡,早将牵牛花忘到九霄云外了。

六年前,我经过二十多年的打拼,终于得以在上海的乡下买了一栋带有院子的民房。简单装修一番,当年的夏天我就搬进了新居。几天后我发现靠西边围墙边有几株牵牛花,还有一株缠绕在枇杷树上,粉红色的花朵顺着藤蔓开得正艳。当时我没把它放在心里,一朵普普通通的牵牛花,即便再久的时光未见,相逢而被忽略也是很平常的事。

次年浅夏,镇里要创文明卫生城镇,房子四周必须要清理干净。工地上的模板,机械可以处理掉,许多随时要用的小工具总得寻个安放的地方。儿子无奈,只得砍了枇杷树,拔了月季苗,清净了袅袅娜娜的牵牛花,铲光了葱郁的铜钱草。沿着围墙用钢管搭了一排架子,上下几格横七竖八,工具塞满了空间。那年浅秋,我无意间发现从乱糟糟的工具缝隙中,竟然又钻出了牵牛花纤细的藤蔓,它们缠着打包带,绕着竖起的钢管,小心翼翼,却又不屈不挠抬着尖细的头颅,牵引着虚弱的身子,努力地爬向着阳光。虽然三角形的叶子有点朝下低垂,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长长细细的绿藤间,居然显现出几朵朝上盛开出的小花,状似喇叭,白中涂抹着浅红,像极了少女的嘴唇。我想,这哪里是花啊,分明是抢在藤蔓尚未枯萎前,匆匆忙忙孕育着生生不息的生命种子。

也是这年夏季,我身体不适,在青浦中山医院住了几天,每天早上要接受护士的体温表,一二三的嘱咐,还有值班医生的查询,挂两小瓶水,下午就没人问了。家里人都在忙碌,看望我的时间都在晚饭后,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一个人面对几个哼哼唧唧的病友。时值六月,午后下楼一个人独行在医院的小花园里。花园里其实没有花,只有冬青和香樟,弯曲的鹅卵石小道上塞满了阳光,塞满了热烘烘的风。还好有片小竹林,疏光浅影下有几张长木凳。坐在那里目光游离在修剪成花篮般的冬青上,发现竟有几朵牵牛花,像被烈日晒干了水份,耷拉在平整的树冠上。我不知道是它的倔犟还是园丁的的疏忽大意,但它确实还在生长,那种绿没有大片的,像一根流动的生命命脉,在阳光下我竟然有了爽凉的感觉。

凝视着这不起眼却又倔犟的生命,我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一株牵牛花。

从此,当春天的脚步不急不缓地走来时,我都留意牵牛花的秧苗是否顺利出土。在夏天的烈日之下,静等第一朵小花悄然盛开。

现在。每天黄昏时分,我领着五岁的孙子出门看看,比比牵牛花的高度。我对他说,这是老家的牵牛花。孙子望望我,似懂非懂地直点头,好像渴望早点看看花开出来的模样。我想,它们肯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发2022年湖北《鄂州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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