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夕和她的鲜衣少女(三)

我是秋夕

 从二年级到六年级发生了很多事情。

 县城里的小学环境和乡下的小学环境很不一样。乡下的小孩要么就一心学校想要考出去光宗耀祖要么就完全不学习每天爬树下地玩得不亦乐乎,调皮至极却一点不让人厌烦。城里的小孩却不一样,他们有足够好的教学资源家庭背景,所以几乎没有小孩会成绩太差,即使是实在不喜欢学习的,也能在老师和家长的高压下考出比乡镇尖子生更高的成绩,所以他们一点也不担心学习。至于玩,学校没有河让他们抓鱼,没有果树让他们偷枣,没有田野让他们奔跑,他们能干的,就是围在一起跳跳橡皮筋,谈谈玻珠,又或者打打卡片,反正就是很多人围在一个小空间里玩,空间一小,人一多,总会出事。所以他们抱抱小团体,说说别人的坏话,顺带着孤立某个人这些事情我就见怪不怪了,我只是偶尔觉得好笑,这么小的孩子哪来那么多弯过来弯过去的心思,每天在不同人面前用不同的脸色说着不同的话,我都着实替他们累得慌。我不爱和他们玩,他们的小把戏我总是能一眼看破,可是我也从来不说破,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见谁对谁笑,谁来拉拢我我都一副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的样子,时间久了,大家都不讨厌我,却也没有谁特别喜欢我。我知道两个人的亲密关系是建立在彼此交换秘密的基础上的,我不愿意和他们当朋友,更不会和他们交换我的秘密。我在学校仍然是每天独来独往,看见熟人会笑眯眯地打招呼,微笑,点头,然后离开。在抱团成瘾的小学时候,也会有同学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仿佛一个人走在路上是什么很值得差异的事情,眼神里全是可怜,仿佛在说好可怜都没有人和她一起走,她肯定好孤单。一般我都假装没看见或者一笑置之,我无所谓,一点都无所谓,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可怜,一点都不孤独,我想我即使被全校同学讨厌也不会孤独,因为我有鲜衣,无论如何,她都会在我身旁。我想,从鲜衣出身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不知道孤独是什么了。

 鲜衣每周五都会来我们学校接我,然后我们一起去吃各种小零食,然后去她家吃饭,打闹到晚上九点左右我爸爸再把我接回家。其实两所小学的放学时间是一样的,所以每次都是她一放学就马不停蹄地做三轮过来,三轮在学校前面的路口就不能进了,她只能跑过来,每次到我面前的时候都是满头大汗,我说不用急,慢慢走过来就好,她说不能让我等太久。我说不用每次都来接,我可以直接去她家。她摇头晃脑地说不不不,就是要接到你才会有满足感而且我要让你同学都看到你最好的朋友是我。我无语,看着她眯着眼睛笑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心里荡开了花。

 她仍然是给我讲很多她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我知道她一定是很受欢迎的那种女孩子。她有很多朋友,男的女的,本班的外班的,同级的不同级的,嘴里不停蹦出新名字,说欢了之后偶尔会反应过来那么多人我肯定没记住于是又转回去说就是上次我给你说的谁谁谁。我每一个人都记住了,每一个。我记得坐在她前面的女孩子有点胖,说话声音不大,可是总爱说脏话;记得她同桌是个男孩子,很高,很腼腆有点结巴;记得她们班的班长是个转学生,成绩好,有点帅,班上大部分女生都暗恋他;记得教室最后一排有个留级生,自行车骑得很好,正在追她们班的一个女孩子。我羡慕那些同学,羡慕她们能和鲜衣一个班,能一起度过小学的六年,能值得她费力气去描述,能组成她记忆里的一部分,我感谢那些同学,感谢他们能陪伴她六年,让她不会因为我的理性而孤单。

我们两个的相处模式中,我总是倾听者的角色。没什么值得我说的,我也更喜欢看听鲜衣说,听她手舞足蹈地描述学校里的各种趣事,脸上流光溢彩,让我觉得世界也并非如此无聊。

四年级的时候鲜衣来了第一次例假。那天刚好我在她家。上完厕所出来她急的抱着我大哭,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我拍着她的背轻声给她解释这一切,她似懂非懂地望着我,仍然惶恐不安。在那个懵懂无知的年代,这么小就来例假仿佛是一件十恶不赦的事情,是班上的小朋友都会嘲笑的事情。我第一次后悔没有和她一个学校,不能在她需要的时候陪伴在她身边,不能在她可能会遭受白眼的时候护她在身后,不能在有人说风凉话的时候上去撕烂她的嘴,我能做的只是告诉她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是每个女孩子都会经历的事情。离开她家的时候,她情绪仍然很低落,我还是冷静而自持,想说什么,却又无话可说。语言的力量,如此薄弱。

来例假之后的那一年,她开始发胖。以前精干的猴小子变成一个远超出常人的小胖子。以前喜欢和她玩的男生都不愿意再和她一起玩,自称是她好朋友的女生也会在另一个人面前叫着她死胖子。曾经走路昂头,不可一世,鲜衣怒马的少女变成弓着背,嗫糯着声脾气暴躁的女孩,她仍然每周都来学校接我,可是在我面前的再也不是她明媚耀眼的微笑,只有惶恐而不自信的闪烁眼光。我本就不是一个多言的人,也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即保护好她的自尊心又能给她安慰,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每次见面的时候都给她一个拥抱,在她唉声叹气的时候也一直对她微笑。

那一年她不爱说话,我也没有很多趣事可以说,所以我们总是以沉默开始,以沉默结束,一起看着电视,彼此陪伴,却不显尴尬。

那一年我学完了所有日常拼音,在期末考试的卷子上再也不用面对看拼音写字的问题而抓耳挠腮。我开始看不带拼音的书籍,接触到全新的世界,更自以为心智成熟非一般同龄人可比,更不愿意和同学说话,更觉他们的无趣,只有鲜衣,即使无趣,也是在我愿意忍受的范围。

五六年级的时候,鲜衣瘦了一点,仍然是胖,却不再像之前一样胖得丑陋而不正常。抑或是习惯了抑或是成长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在乎自己的体型,甚至偶尔在我面前还能拿这个事情开开玩笑。性格也比之前好了很多,我爸我妈都说她又变成以前那个鲜衣了,可是我知道,不一样的。她也像以前一样张狂,却不是因为自信而张狂,是因为我们希望她张狂她才表现得张狂。以往那种自信的全世界我最大的眼神早就没有了,掩盖在发光的眼球下的是自卑而小心翼翼的波光。我心疼却无能为力,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她变得开心了一点。

四年级之前我一直以为鲜衣是无所畏惧不能被打败的,是坚不可摧的,是我的铠甲,我没想到外界的眼光会让她这样在乎,这样脆弱这样难堪,我以为她能护我一辈子,我们两就这样当一辈子的朋友,可是现在我想,我得保护她一辈子,得将她护在身后一辈子,谁也不能欺负 她。

我是鲜衣。

四年级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那一年我来了例假。我惶恐而无措地告诉父母的时候,他们哈哈大笑,仿佛是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他们觉得来例假不过是女孩子成长过程中一定会经历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确实是一定会经历的事情,可是大多数女孩子都会在初中经历,而不是小学。他们不会明白我的不安,也不会理解我在学校会受到的嘲笑和白眼,我无法向他们说明,说了他们也不能理解。学校那么多我引以为豪的朋友也在一瞬间变成了避不可计的恶魔,我怕他们知道,可又需要一个人倾诉。这个人只能是秋夕。我只能告诉秋夕,告诉她我有多难过,告诉她我每天在学校都过得战战兢兢,告诉她我不快乐。可是告诉她又能怎样,同学都不和我玩的时候她也不能在我身旁,男生指着我的裙子嘲笑的时候我也只能一个人去厕所换掉,二年级的时候因为和秋夕不在一个学校我很难受,却也能理解。可是现在,除了难受,还有埋怨,埋怨她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那一年我爸好像生了很严重的病。没有人告诉我是什么病。他们只说是遗传高血压,控制一下就好。可是我知道,一定不是那么简单,否则,我妈就不会在我爸喝酒之后哭个不停,不会在我爸睡着之后不停地探他的鼻息,不会每天唉声叹气节衣缩食,我爸也不会在每次吵架时都说自己活不过今年春节。他们从不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了,我只能生活在对未来深深地恐慌中。我爸好面子,说不能告诉其他人他生病的事情。我想,那秋夕也不能说了。我可能会憋死。

那一年我爸好像出轨了。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出轨成功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喜欢上了其他女人。他们总爱在我睡着的时候吵架,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亦或是在我面前说着艰涩的语句,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是年龄小,也总是大大咧咧,可是一点也不代表我不知道我不懂。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那个女人是他兄弟的老婆,知道他们两互发暧昧短信,知道那个女人拿着短信羞辱我妈,知道我妈忍气吞声一言不发。

我开始无比讨厌我爸,讨厌他把自己身体弄坏了还一点不在乎的模样。讨厌他明明自己出轨还对我妈大吼大叫的模样,讨厌他在家里指手画脚脾气炸裂在外面却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模样。可是再讨厌,在他们吵着要离婚的时候却还是乞求他们一直在一起,因为仍然想有一个家。

都说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其实一点都不夸张。实际上应该是每天每夜都在吵架吧。我每天每夜都睡不好,我妈也每天以泪洗面。所以我得每天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还要逗我妈开心。其实真的蛮累的,即使是我有再多用不完的精力也蛮累的。最累的是谁都不能说,连秋夕也不能说。即使再没心没肺,我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所以谁都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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