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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山有魂。其实树也有魂。何况是一棵活了五六百年的老槐树呢。
在沂山东北麓的大槐镇,人们总是把镇东路口那棵老槐树奉若神明。每年农历三月初三,众多乡亲聚会于此,烧香焚纸,三跪九叩。说不上是从什么年间开始的,这种祭祀活动已成为大槐镇每年三月的一道风景,且年年如此,从来没有间断过。可是,时间到了民国二十七年,也即农历戊寅“虎年”,当老槐树枝上的点点嫩芽在徐徐春风里渐渐展成片片绿叶,温暖的三月正悄无声息地潜入这个古老镇子的时候,人们对三月三还能否祭槐祭祖存有很大疑虑。没有谁去说这是为什么。但谁心里都明白,因为日本人来到了这镇上。
日本人是正月十六来到大槐镇上的。那天早上,在镇子周围捡大粪的刘老六背着粪筐提溜着粪叉子,神色慌张地回到镇上,对正在挑着空水桶到街头井台上打水的何光棍说,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呀,少说也有四五十个人,大概有十几辆电驴子,一个个都背着枪,戴着铜帽子呢。何光棍听了刘老六的话,先是一怔,然后就说,来了,果然来了。何光棍说这话的时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刘老六说。刘老六有些吃惊地问道,怎么,你,你早……早就知道?就见何光棍点头说道,嗯……嗯,我听东家对我说过,前些天东家要我把好长时间都没人住的西院院子和屋里都收拾干净了,说是有日本人要来住,我还以为是日本商人呢,原来是鬼……哦,是日本军警。何光棍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从井口里拽着井绳,用力把盛满水的水桶提到井台上,然后再去打第二桶水。刘老六耸一耸肩,见何光棍不说话了,转身往回走,刚走出几步,却又听何光棍在打出第二桶水之后,朝他的背影大声问道,喂,有女眷吗?刘老六头也没回地说道,没有女眷。刘老六走开几步远了,又踅回身来对何光棍嘲笑道,你个老光棍,还要想日本女人咋的?刘老六这么说过之后,扭身往前走去,不再理睬何光棍。何光棍朝刘老六的背影嘟囔道,可是,听东家说,好像……好像是有女眷啊。刘老六或许是没有听到何光棍的话,也或许是听到了不想再搭话,只是稍稍一停,将粪叉子朝胳膊窝里一夹,背着粪筐朝街心深处匆匆走去。
何光棍说的东家,是指这镇上的富裕人家何守田。何守田在这镇上不是最有钱的,但却是最有地的,镇子周围和沿河滩的大片庄稼地,再加上西山岭坡上的大片槐树林,大概有五六百大亩土地。在这镇上,还有与这镇上紧邻的几个村子,几乎哪个村庄里都有他的佃户。像这何光棍,就是何守田家的一位长工。
何家在何守田曾祖父那一代的时候,家境还不是很富裕,当时全家老老少少十几口人守着不到五十亩土地,日子过得很紧巴。但是一家人却非常勤劳,经过他们祖孙几代人的勤劳拼打,才过成了今天这样的日子。这镇子上至今还有许多老人在说起何家的发家史的时候,都说何守田的祖父和父亲两代老东家都在七十岁以后还长年累月劳作在农田里,直到临死都在干着农活儿。何守田的祖父是“三伏”天中暑死在高粱地里的,当时他手里还紧握着锄地除草的锄头。何守田的父亲最后死在马车上,当时他手里紧握着赶车的马鞭子。难怪人们常说,何家之所以家大业大,主要是他们家里有“三宝”,也就是“勤劳、节俭、风水好”。而这“三宝”之中,勤劳是第一位的。
何家的第二宝是节俭。这不难理解。这镇上好多人家都知道,何家的节俭是非常出名的。何守田的爷爷人称“何老抠”。“何老抠”在世的时候,一年到头全家人只在过年的时候吃一顿水饺,而这一顿水饺也不是尽着吃饱,而是一人只分一碗,大概也就十几个。饭量小的小孩子和女人们或许还能吃得饱,但是饭量大的男子汉们,只能用煎饼卷了水饺吃,把水饺当就菜。好在用粗粮摊成的煎饼还是管饱的。总之,在何家,平日里很少做一顿好吃的。何家的人,只是在清明节、中元节和寒衣节上坟时,包几小碗水饺到祖坟上上坟或是到大槐树下祭祖用,上过坟祭过祖之后的水饺,在重新上锅热过之后,全家老少每人分得三五个吃。有一年何守田的奶奶过六十岁生日,一家人趁着那“何老抠”进营丘县城赶集没回来,在家偷偷擀面条儿吃,又怕那“何老抠”回来碰上发怒,就轮着到村头张望着,一旦远远看见他时,立马回家报信。果然一家人正香喷喷地吃着面条儿的时候,在村口张望着的人急匆匆跑回家报信说,已经远远地看见“何老抠”回来了,何守田的奶奶赶忙吩咐人到村头,在“何老抠”的必经之地撒上半瓢黄豆粒儿,让“何老抠”捡拾,以便全家人赢得吃面条儿的时间。果然那“何老抠”走到村头,见地上不知谁家稀稀拉拉撒了一地的黄豆粒儿,心中大喜,连忙蹲下身子捡拾着。半瓢黄豆粒儿让“何老抠”捡拾了半个时辰,为全家人享用一顿面条儿赢得了足够的时间。“何老抠”回到家里,只喝了些面条儿水,何守田的奶奶对他说,这是专门为他做的面汤儿水。“何老抠”吃一口窝窝头就一口咸菜条儿,再喝一口面汤儿水,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在嘴上连连说着好香好香。
说何家的“风水好”,人们就有些莫名其妙了。但是,何家的后人们却隐隐约约觉得,他们家风水好的奥秘似乎全在老宅也就是西院的门楼上。据说,大约是在何守田的曾爷爷那一辈,家里在盖房子时,大门楼曾被不良的木匠偷偷做过“魇运”。传说当时的情形是,何守田的曾爷爷对建造门楼的木工很不放心,不仅白天在泥瓦匠和木匠们干活的时候总是用一双警惕的眼睛巡睃着,而且到了夜晚也是打着灯笼在每一块木料的衔接处寻找着,但是,整个大门楼就要建成了,却没有发现他要找的什么“魇运”物。不过何家老东家并不就此罢休,他依然坚信那位冯木匠肯定会给他做“魇运”。他最了解这个冯木匠了,不信任他是有依据的。有一年何守田的曾爷爷让冯木匠打造一张床,床打好之后没有用,而是让给了在他们家的一位男佣。谁知那位男佣在睡了那张木床之后,夜晚总是尿床。那男佣就在以为自己得了尿床的病,正在犯愁如何医治的时候,却不经意在那张床的一个不起眼的节点处发现有挖补的迹痕,于是他就好奇地用一把剪刀使劲抠开,竟然发现里面暗藏了一个木刻的小人,那小人呈跪姿,双手端着一个尿盆。男佣看了那个雕刻粗糙但眉目表情却栩栩如生的小木人,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他在手里拿着小木人呆坐了好长一阵子,才想起这个小木人的穿戴和长相跟他做梦时梦见的那个侍奉他小便的人一模一样。男佣先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继而便是觉得又惊奇又迷惑,便犹犹豫豫地到了老东家跟前将这事说了,老东家接过那个小木人看了看,半信半疑地来到佣人屋里,盯着那个木床上的窟窿说,把它烧了,别跟外人说这事。那男佣就把那个小木人扔进了火盆里。这之后,老东家再也没人跟别人提起这事。但他心里却一直没有搁下这事。所以,老东家在建造大门楼的时候,对冯木匠还是保持着高度的戒备心。就在大门楼建造的第三天中午,整个门楼已经完工的时候,老东家在宴请工匠们的间隙,溜出堂屋,继续用他那双警惕的眼睛巡睃着他要找寻的东西,他突然发现正冲门楼大梁的底下多出了两块闲砖,看着那两块闲砖,老东家更加坚信那冯木匠是在这门楼上做了手脚,施了“魇运”的。老东家顺手提起一把瓦刀,顺着梯子爬上了脚手架,竟然在顶梁砖柱旁抠搜出了一个木刻的马车,马车上面坐着几个怀抱金银财宝的女人和儿童,那马子昂着头,用劲儿向外拉车。老东家手拿着这驾木刻的马车,端详了好久,终于明白了这“魇运”的坏意所在。老东家长舒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把那木刻的马车方向调反,使那辆本来向外走的马车转向里,然后重新封好砖块,不声不响地下了脚手架。后来,有人告知何家老东家,说那冯木匠在一次醉酒后曾经对人说过,不出三年,这何家就会彻底衰败。何老东家听了这话之后,只是从鼻孔里“哼哼”两声,没有说什么。三年过后,何家不仅没有像冯木匠预言的那样彻底衰败,反倒是更加富裕更加兴旺。倒是那个冯木匠,大病了一场,差点儿丢了性命,后来虽说是痊愈,但却整日里形同木鸡,那状况比傻子还糟,已经做不了木匠活儿了。再后来,何家老东家就告诫他的子孙,无论何时,这大院的门楼不能动。于是,几代人下来,何家的老院子就有了这样一种怪象,正屋和偏房都越盖越新,越盖越大,却唯独那个大门楼是旧模样,且墙很厚,过道很窄,这都是因为那门楼的墙从里面从外面各加了一层墙,以使得它保持坚固,不至于坍塌。
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无论遇有什么困难,都不得改动大门楼。这是老何家的第二条家训。
老何家的第一条家训是,何家的男人不纳妾,何家的女人不做妾。不过,何家的这第一条家训,在这镇上并不算稀奇,因为它不是老何家所独有,而是,这镇上的吕、卢、何、霍四大家族的家规家训中都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