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方索传奇

第零卷——阴谋之花

第一卷——涧谷蔷薇

【0.1】

我接下来要盒子里抽出一个铆钉,从书稿右上方已经预先打好的孔里穿过去,然后小心翼翼的掰开金属片,将金属片反掰过来,扣到铆钉芯边上的凹槽里。这样一卷手稿就固定好了。尽管灯光相比起以前十分明亮,我信购了一束八盏兰特鲸油灯挂在天花板,这是他们特制用来抄写文书的,铜片之间的漏光雕花很精致,分环排列,只要在十五尺高的屋顶上钉一个挂钩,将吊灯挂上去,在灯下书写的人就看不到桌灯那样的影子了,火苗也很稳,。

我从写字台上站起来,把这沓书稿扔到桌子旁的箱子里,伸了一个懒腰。这些活计都是要我一个人来做,我身旁既没有勤劳的妻子,也没有忠心的仆人——这个可怜的历史学家也许只想安安静静地工作。紧贴着写字台底的箱子底躺着的其他书稿,杂乱无章的摞起来,封页被标上了不同的编码。这些都是同样隶属于一个人的故事。“这是最后一份了。”自言自语的习惯会让我这个“掘墓者”不在迷宫般的历史里迷失自己,落入米诺陶血口,“这个绰号我并不喜欢。”一想起这个绰号,深深烙在祖辈记忆中对会的行走死尸的怖恐,猛地涌上了心头,让我打了一个寒颤。

我把椅子塞进写字台里,取下火钳拨弄了几下火炉。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因为它深处于地下,紧挨着死者的卧房。猩红色的炭在黝黑火钳的督促下,懒散的翻了个身。我仿佛在煤炭里抓到了什么,和很多人一样。那些令人感触的回忆像个狙击手,总是趁你放松警惕,突然发动攻击,箭箭穿心,防不胜防。我又落下眼泪了,

老者的声音又出现在耳边,可能是从地下传来,又或是从墙后传来,“这是王的故事。”他老眼浑浊,看起来大限将至,但他看起来又因为和图书馆融为一体而永存。两年前,在那座宏伟城市的王立图书馆里,那个用了一辈子时间去给书籍扫灰的老者,图书之神萨卡拉图的献祭品,站在高高的木轮梯上,一边弯腰把我要的书递给我一边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图书馆的人都知道,王并不值得被敬畏。”

我神经质般地拿起又扔掉火钳,来回反复几次,身上的肌肉偶尔不受控制地抽搐,手在空中虚抓了几下,抓到了这一丝灵光。我快步回到了书桌前,习惯性地把自来水笔重新灌了一次墨水,写下了这个故事。“故事比墓穴有趣得多。”——这是我那可怜的祖父,阿拉艾尔·普尔怀特教会给我的,我总是这样称呼史料。我从不像其他同行一样,即使有学士位——而不是像我这样在图书馆自学,下地挖掘,兼作一些盗墓贼的勾当。我只掘墓,不盗墓。文物出土应该要放于博物馆,流转于民众眼前,让自大愚昧的平民们明白他们脚下生活的是怎样一片土地。

此书仅献给我的祖父,阿拉艾尔·普尔怀特,一位无名而伟大冒险者。


【0.2】

遥远的北国,在距离我们遥远的北国,或者说,在北国更北的北海上,有一块以礁石为基,用冰、雪、碎泥、尸块垒成的岛。它和大陆隔着海峡相望,浅浅又波涛汹涌的海峡之下是无数暗礁,以及各种各样的,潜藏在暗礁之底的无名生物。每当年终或年中,极寒的北海季风会在那两季突然出现,让淡于海水的海峡冻上,用冰把大陆和岛屿狭长的海岸线连接起来。

北方独特的宗教在现今被成为“北地半岛”的沃土上诞生了,它和所有北地孩子一样,是在雪牛背上被产下的。在它颂唱的神话里,这座岛屿有北方被封锁的严严实实的山脊作为屏障,地下会冒出热气,而不受寒流的侵扰,原是海峡的地方,是平整的陆地。这地方鸟语花香,有采集不尽的瓜果和多如蚁群的野兽,人们安居乐业。 在诸神的庇佑下,一支强大的部族诞生了,它驻于岛屿的最北边,统治范围东西达整个岛屿,南北达北地半岛南部。它是如此强大,甚至它用它名字为这座岛屿命名——“兰特”。

这个部族的自满开始在暖和的空气里滋长,它暗中挑拨诸神之间的关系,游说一部分诸神和它们结盟,并试图去消灭另一部分诸神,想要获得掌控自然的权力。兰特部族不甘于当人间的王,他们最终想要消灭诸神。但只有少量神明加入了兰特部族的阵营。而另一部分神明在发现了兰特部族的阴谋后,集合了北地弱小的部族们,与兰特阵营展开了大战。兰特部族的英雄远远多余诸神一方,但诸神一方的神明多于兰特部族。数十名神明陨落,上千名有名有姓的人类英雄死亡,这场无数日夜的战斗,被化为足以口述十七日的史诗,兰特方的诸神被全部杀死了,于是兰特失败了。只剩十四名神明,惨胜的诸神方决定报复兰特,并扶持支持他们的其他弱小部族们。诸神将北方的山凿开一个口子,让寒流涌进温暖的兰特。它们又把地下的热泉堵上,让土地变得冰冷而坚硬。诸神又舀起北海里的海水,用冰冷的海水将兰特上的泥土冲刷入大海。诸神又把连接兰特和北地之间的那块沃土铲走,撒到北地上,让兰特变成一座毫无生机的岛屿,以肥沃的土地奖励追随它们作战的北地部族。兰特被在史诗的最后,被冠上了“兰特冰地”这个令人寒颤的名字,以警示这是被诸神惩罚部族的遗地。

这个复杂而冗长的史诗不知有几分真假,但可以考证的是,兰特冰地的确曾经有过古老而繁荣的文明,又和很多古老的文明一样,在短时间内毁灭了,留下了一个真空。而北地半岛上的历史,则是有迹可循的。随着文明进程的推动,总有游牧民族会扎根下来,把自己的汗水奉献给土地,成为了农耕民族。仍旧骑在牛背上的部族被驱逐到比较贫瘠的北地北方,留存着他们的传统。在天灾人祸的年代里,这些游牧民族会集中的南下,去向曾经的兄弟索取他们认为应得的那部分物产。这些举动被称为“狩猎”,在游牧民族的眼里,那些居住在坚实房屋里的农民只是另一种猎物。

后来,农耕者也开始反抗,他们把全部的游牧民族都赶到了兰特冰地上去,但终究无法全部消灭。因为季节使岛屿和大陆时断时连的原因,“狩猎”成了定期的灾难,狂热爱好战争的兰特冰地上的部族把这两个季节视为神圣的日子,部族之间的争斗必须要在这两个季节停止。他们以把那冻住的海峡称作“冰桥”,并以冰桥的松软程度作为季节的开始和结束。他们把在初冬季节的入侵行动称为“神圣的春狩猎”或简称为“春狩猎”,把在末冬季节的入侵行动称为“神圣的秋狩猎”或“秋狩猎”。一位在学术上颇有造就的北地学者这样断然评价道:“兰特人一生只有四个阶段:出生、学习战争、享受战争、死亡。”

在大陆中部渐渐成型的第一王朝把自己的势力向四周扩展,在遭受了西方激烈的抵抗后,它把注意力转移到北方,迅速摧毁了北方脆弱的一切。王朝用自己的宗教代替原来的宗教,用自己的行政方式代替原来的行政方式,它把自己的一切强制灌输给北地。这是北地南方化的第一步。王朝像统治着其他边远的地区一样,只是随意的设置了官员驻扎了军队,任由北地发展。

野兽被猎人追逐,为这座岛屿带来最原始的居民。古老的巫教神话因为居民小心翼翼的保存,躲过了被圣教摧毁的命运,古老的巫教借以神话传说的形式,在这座岛上苟延残喘,尽管丢掉了复杂的仪式,但最终活了下来。王朝军队也因为麻烦这海峡和嫌弃贫瘠的土地,而在北地北方止步了。居民们最终仿照古法,在这座岛上建立了自己的秩序,分成了各个部落,部落或结盟或征战,争夺人口、牲畜和覆盖有泥土的稀有土地。在圣教未能波及北地半岛之前,兰特人的狩猎只是一次为了维生而采取的非必要行动,尽管有不少因为喜爱战争而去战争的兰特人,但因为持着“同宗莫相残”观念的许多部落还是仅在物资极度缺乏时才去抢劫。然而在圣教传播于北地,巫教在北地被毁灭殆尽后,在巫师的渲染下,对北地的狩猎行动开始宗教化。到后来甚至演变为每年必须的仪式,变成少年的成年礼。

北方城邦极兴时期,罪犯被法律追逐,为兰特冰地带来大量的人口。异教的罪犯被当地居民排斥,但部落首领还是把他们作为战争力量留了下来。罪犯的到来带来了大量的劳动力(更准确的说法是士兵,因为外来者根本不被部落允许参与圣洁的生产活动),新的技术使狩猎季节的战争方式有所革新,这带来的压力被迫让本打算孤立于王朝之外的北地半岛南方化,也学习新的技术以抵抗侵略。北地在逐渐南方化,因为他们在学习南方技术的同时不得不接受南方的文化,而兰特冰岛则是在接收了南方的技术后,仍旧留存有古北地文化或是说兰特文化。

——摘自罗兰·卡佩爵士的《阿方索传奇》前言:“兰特文化与北地文化”

【0.3】

“凯尔特——!”阿方索从床上惊起,下意识地将床头的一堆书籍和地图推到床下,猛地睁开了眼睛。与鲜血同样鲜红的烈火,依然在眼前挥之不去,那把砍向他的银光闪闪的战斧,仿佛就悬在他的上头。他在梦中被斧头劈开的后脑,此时疼痛欲裂。“主父他…..”阿方索挣扎着想要从床上跳起,但失败了。他的双手无力的垂落在床旁,低下头显得黯然。他的床正对着火炉,火炉仍未熄灭,他的思绪被飘絮的灰烬一点一点勾起,随着低空盘旋的冷风飘到北地去……

兰特冰地北部山脉康斯丁洛阿萨部首带着他的勇士们在那日跨过了顿河,入侵了那座和它同名的城,顿城。部首主父的城与勇士、部民和奴隶们一起焚殆。出使荒原献祭,侥幸逃过这场灾难的阿方索跪在焦土上,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残壁间的焦尸体和散落的旗帜或许已经告诉了他这一切。

凯尔特催促阿方索动身,驱赶着幸存的族人,趁着兰特海峡的冻季尚未完全过去,冰架桥未完全融化,越过冰架桥,来到了他曾居住过的温润暖和的南方。当惊魂未定地重新踏上土地,阿方索在冰架桥的另一头驻马回望那足足有几里长的冰架桥。桥上冰雾蒙蒙,他没有看到想象中的追兵,四周疲倦茫然地部民们拖着雪牛,在沿岸软化的褐色冰泥留下的深深的车辙。坚冰已经开始融化了。阿方索跳下马,用皮手套狠狠刮了一层融冰下来,尝了尝它。

主上,他们必赶不到这。狼脊背已经开融了。”凯尔特低头看着阿方索,勒住马,看了看身后稀稀拉拉地部民们,侧过身执着马鞭指着远方一片晨霭下的枯树林,转用通用语对着与他并行的阿方索说,“我认识住在那条路尽头的畜生,我在上一场秋季狩猎中留了他一条贱命,他向我跪地求饶,发了神誓,是不敢不好好招待我们的。”凯尔特戴着皮头套,帽子里还裹了围巾,只露出了两个眼睛,说起通用语瓮声瓮气的,声音和脸上都体察不出情绪。

阿方索揪着马绳,仰头而望。尽管它已经被冬季的积雪掩埋,但他还是认出了脚下的这条四年前常常走得路。阿方索感到有些闷热,就扯下了皮头套和绕在一起的围巾,扔给身后步行的勇士。阿方索站在原地看了一会,等部民赶上来。“那我们走吧。”他用古语喊道,喷出一股白气,在脸上裹了一个薄薄的冰壳。满天都是冰雪的味道,他想。

他们果然在这里受到了当地领主的款待。这个结实高大的北地人很热情,也带着北地人深深的礼貌与虚伪,只不过这里的农民似乎很是畏惧脸上编着胡子的兰特人,在他们进纷杂的防线那天,畏缩在篱笆后面,露出一双眼睛,围着他们指指点点。

阿方索收回思绪,将视线投出窗外,坚固用砖搭建的混着泥灰的城堡外,环绕着高高城市城墙的是一片片肥沃的农田,如今农民已经开始在被鲜血浸染的土地上播种冬麦。凯尔特并没有来,他可能出去处理政务了。阿方索想着,忽然响起了敲门声。阿方索整理一下身上的衣服,使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喊道:“门没锁,进来吧。”阿方索从床上下到冰冷而坚硬的地板上,地板上留着浅浅一层昨夜烧着的火炭喷出的黑灰。

“阿方索阁下——?”穿着北地独特的厚重棉衣的领主约克,立着高过耳朵的领子,将头探了进来。他斟酌着用词,好让他通过言谈,而不是相似的外表,把自己与他们区别开来,显得和那些野蛮的兰特人有所区别。他是如此的高大,以至于他在通过低矮的拱形门框时,不得不用力的缩着肩膀。他向室内扫了几眼,将手里的盛着热山羊奶的盘子放到门旁的桌上,目光最终落在那堆洒落的书籍和地图上。

阿方索站在床边,静静看着矮桌上木盘里的一封信件,这是封胡乱用蜂蜡封起来的信件。信件的纸张是兰特冰地上独有的杉树木浆制成的纸张。在纸张表面,褐色的树纤走出刻板的纹路,信封上面印着康斯丁的图腾——抑或用南方的说法‘家纹’——一只长牙五爪的冰蓝色的蜘蛛,兰特冰地人都称为“阿拉克涅”的一种巴掌大小的肉食八爪昆虫。

阿方索不自觉的抱起了胸,他趁着约克领主把注意力放在桌上的羊奶上的时候,把手上的冷汗用力的在羊毛衣袖口的内侧抹去。我不会想要知道这些东西的,阿方索悄悄告诉自己。约克领主拉过一张马扎子,背对着阿方索坐了下来。他没有抬头,而是自顾自的端起盘子里的热山羊奶,极其古怪的像个娘们似得轻轻的抿着。这也是南方的习俗?阿方索疑惑地看着他。已经多年未见,阿方索觉得他变得陌生了。

阿方索带上门,故作轻松的说道:“找我有事?”“阁下,非常的抱歉。”他低声的自己的说着,“我想我可能要收回保护您的承诺,您看......”他突然哽住不说话了,把目光从床旁的小桌上转移到杯中的奶里。草木黑灰随着淡黄色的奶在杯中不停的打转。“他来了信......他或许已经在北地当上国王了。”他把头扭向一边,一边断断续续的说着。他不想看到阿方索的眼睛。他不停的移动视线,想要给它找到新的落脚点,最后,他的视线留在房门后一只在勤快的织网蓝色的蜘蛛身上。这只小蜘蛛或许是阿拉克涅的变种。

“在兰特的酋长们总是互相残杀——为了无聊的王位或是权色。每个孩子或娘们几乎都曾经在年轻时换过一个父亲或丈夫,他们被当成礼物互相赠送或是作为战利品易手。”他终于把头抬了起来,转向阿方索,继续平静的说:“这些幼稚的故事你想必也听了不少。”他顿了顿,指了指桌上那封未拆封的信。“他是在催我。”“哈——”阿方索像打嗝一样的干笑了两声,“亏凯德留了你一颗脑袋,文明人聪明到不用学报恩哩!”

约克一口气干完了杯中的羊奶,说出的吐着热气的话,比起刚才带着些许冷漠。这是对阿方索的回应。“你一定要走,带着你那群家畜一起走。”约克说完话,仰面又喝干了原本留给阿方索的那杯,从马扎上站了起来,推开门,挤过低矮的石拱,扶着长满极地苔藓的墙壁,一步一步的从回旋的楼梯上走了下去。

阿方索在他沉重而有节奏的脚步声中失了神。他来到窄小的窗边,倚在湿滑的石条墙壁上,向外望去。在城堡外的那些残破的木头房子之间,长出许许多多独特的兰特式的尖帐篷,有配着武器的大人小孩进进出出,那些是被迫跟随阿方索来到南方的效忠者。有为阿方索的父亲与祖父服务了三四十年的老头,有尚不懂事而在冷风中嚎啕大哭的幼童,也有父亲尚未叛变的年轻力壮的亲卫。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割断我的喉咙,用头盖骨盛着我的鲜血去领雪牛、战马和女人。暗沉天下,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几片坚硬的雪花刺进了阿方索漆黑的眸子里。一阵疼痛。

“去他妈的!”阿方索用手拼命的抹着眼睛,泪水却不断从手指间渗出。他混乱地收拾了桌子,把那封画着长牙五爪的冰蜘蛛纹饰的信,塞进尚未完全熄灭的炉火中,炭火高兴地吐出一柱火焰,最终又在旋风的进攻下熄灭了。

屋里开始变得不那么安静,在这座城堡的高塔上,可以遥遥听见下面午市的喧嚣。阿方索的心如同那封被不断吐着火星的焦炭,一点点蚕食的信一样,化作一股浓烟,伴着极地海的冷风,飘向部落祭司们传颂的诸神的领地。

【0.4】

咚,咚。

脚步声轻轻在低矮光滑的石壁间回荡,愈来愈响——它表明了渐渐接近的人。那个上楼梯的人穿着毡布靴,小心翼翼,在塔楼里回环迂行而上。外衣——也许是长毛斗篷,摩挲在粗糙的沙墙上,如响尾蛇般沙沙作响。

阿方索下意识抓住窗口湿滑的石条,瞥了身后一眼。来了吗,来了吗,刺客来取我的鲜血了吗?轻合上的门被阳光上了一层清漆,但永远擦拭不掉的,是上面的刀斧痕和渗入木心的鲜血,也不知是战时敌人的,还是和平时客人的。

他赤脚走到门后,打算给他一记背袭。但推门而入的确是一个女人,他不禁感到有些失望。“阿方索阁下?”她没有敲门,直接就把头探进去,四处张望。站在一旁的阿方索只能看见她的侧影,有些熟悉,金发长垂,编了南方流行的发髻,被挽到耳朵旁。

“啊......是您!”她不知怎么的就发现了阿方索,或许是感受到了阿方索的目光,抬头将她那对明亮的眸子对上了阿方索,阿方索一让身,让她进了屋。她掩饰不住的兴奋,在厚皮草下微微跳动,“我直到昨天才知道,您是兰特冰地王国的王子。我......我刚从维克拉那山谷赶过来,去坚守者之堡......”她看见阿方索迷茫的神色,立马住了口,仿佛早有预料到,于是自嘲般的笑了笑,“您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薇儿啊!冰谷的维娜斯纳·史蒂芬,维尔斯特娜斯。”

他轻点了点头,露出一个苦楚的笑容。“我哪里是什么王子。”他扫过面前女子略微憔悴的姣好面容,红色斗篷下高挺的胸脯,略丰满手指里套着的婚戒,心底里却只有一个瘦弱腼腆,笨手笨脚的少女的映像,有点模糊,美好的像年代久远的画像。

“我哥哥他也收到了那封信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如往常一样大大咧咧,笨手笨脚,坐到了先前约克领主坐的那张马扎上,开口讲起来——顺便扫倒了两个杯子。“啊......对不起。”阿方索下意识的,在她弯下腰之前帮她捡了起来,又拿来一条破布擦。

“谢谢啦。”她轻笑一声,“所以我就来看你啦。我说嘛,当时你怎么会一声不吭的就离开呢,原来是这个原因。唉,还亏我往约克领寄了那么多信,都根本寄不到你手里吧?你没有参加过残忍的狩猎吧?我记得你今年才刚刚到这个年纪啊,因为你只比我大一岁。书上都这样说的,没有参加过狩猎的人是不受兰特诸神庇佑的,也就是说,那野蛮的嗜血是不会浸透他的灵魂的,对吧?我想你既然受过文明的教育,又没有参加过神圣狩猎,应该和那些残忍的人不同吧。我确信是这样子的......”

阿方索收拾完东西,一抬头,正好对上她的眼睛,她直勾勾望着站在蹲在她对面的阿方索,褐色的眼底里或许有情绪的海浪在翻动。“真对不起。”阿方索突然说道,不等她回答,就跑去把窗绳扯过来,挡住往屋里吹的雪片。但是太晚了,他稍没注意,一脚踏开那已经积了好半光寸的雪。她写给自己的信,如果都攒起来像雪一样铺开,都能没过脚尖吧?

他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却又忍不住看了。这些信其实他是一封一封看过的,每到狩猎季的末期,阿方索总是要多拨给约克领主一些毛皮,好换取那半年那一麻袋的信。他在文盲武士好奇的目光下,在马上、在帐篷里点着冷火,把它一封一封的拆开来细读,一字一字的默诵,闻那信纸上熟悉的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最后放在冷火提灯上烧成灰烬,免得被暴虐的主父发现这个温情的秘密。他让自己站到数月前那个少女身边,远远地在交织的时空里随她偶尔笑,偶尔悲,却一封也没有回复过。某一年春天,信突然少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他像一个多愁善感的默剧男主角一样,仍照例多拨给约克领主同样多的毛皮。信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最后的一封告别信姗姗来迟,结束了这段早该结束的感情。

他对自己也想像一个南方人一样的念头感到由衷的恐惧,他知道不可能,他的生命要奉献给主父和继任的某一个哥哥,和女人生下的孩子要作牺牲。这是当年在南方教育受到的侵蚀,但他又不敢“像一个勇士一样执斧迎霜面对”,因为“失心的人即使披甲还是破绽百出”。他找了个借口,狼狈地从商贸队里逃亡了,被发配到海边的牺牲地里主持祭祀。

他苦苦在心底维持的少女的画像,也就这样慢慢被奴隶和牛的血和无孔不入的雪的风化侵蚀。可残留下来的愿念没有在粗狂的猎歌和征伐里消散,他仍偷偷读书,他仍旧认为他既不是南方人,因为他没有南方的血统,也不是纯粹的野蛮的兰特人——或许是文明的兰特人。他被父妾兄弟嘲笑,排除在继承权利之外,牺牲自己的子嗣。可他在将各处婴孩溺入温热的水中,抛给海中神时,仍在以一种文明人的温情去感激生活的美好,怪异地爱戴那些羞辱他、憎恨他、利用他的父兄。一直到发生了......他被临时推举为,在秋末越过软化了的冰桥,来到——不,回到这里。

“我哥哥......”她猝不及防的一把拉住阿方索的衣袖,打断了在他脑子里如流星般闪过的千思万绪,“我哥哥希望看在朋友的份上,你能去他那里避一避,你可以带着你的臣民去。你可以在那里久住,或者至少等到春天再去北方贸易城邦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她咬着嘴唇,带着一种羞涩而坚决的态度,紧紧抓着阿方索的袖子,“跟我走吧,我求求你了。他们会杀死你的。”这种态度是在长久的酝酿中突如其来的情感让阿方索猝不及防。

“好......”刚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对凯尔特开口。今天约克领主的驱逐令也许已经告知凯尔特了,而阿方索清楚地知道,凯尔特几乎不信任除了约克领主以外的北地人。北地人与兰特人相互仇恨,互不信任,认为对方是骗子而几乎不会遵守神圣的诺言,他们对不同的神发同样神圣的诺言,认为对方对神发誓的诺言是无效的——除了他们传统的、暗地结交的北地盟友。作为半个北地人的阿方索和半个兰特人的阿翁季卡利斯,被生生夹在中间,觉得他们对话时都在按自己的想象胡编乱造,比如说,兰特根本就没有什么国王,只有安定专权的部首或流浪失势的

眼前就又有一个,阿方索撇了撇嘴,知道一切解释都是困难的,双方都没有办法把自己的基石概念打碎,再添上一堆限定词重新捏合起来,他也只能按他们的剧本来,出演这出奇怪的流浪王子宫廷闹剧。


【0.5】

他们沿着被磨得光滑的石台阶下来,在塔楼里盘旋。薇儿打了声招呼,从一个小门钻出去了,透过门缝只看到黑漆漆油腻腻的小厅,杂物的黑影凹凸不平。塔楼里光线很暗,楼梯很陡峭,必须小心翼翼的扶着栏杆。

他还要穿过挂旗毯和剑盾的大厅,桌子底下躲开凶狠的战犬,从杀人洞底下过去。城堡的正门紧紧关着,门上布满了刀斧痕迹,几乎看不出原本浅凿在门上装饰图案的样子。领主将侧门布置成了一个临时审判庭,一张大木椅,一张大木桌,墙上挂着的壁毯代表代领主行使权职,解决约克领内所有的纠纷。




“呜……啊呃呜……。”在风雪之前的是一阵阵抽哭。一团破布条直立跪在象征公正和审判的青石板上,怀里抱着一长条灰色的肉块。”大人……公正……”阿方索眼见这团臭哄哄的破布贴着青石板向他游移过来,没来得及多想,恐惧地退后了几步。生物边把它怀里抱着的肉块放到了地上:一个布满伤痕的女孩。

尸体裂着痛苦的嘴脸,将手扭曲着伸到阿方索的鞋前,刚刚开始发育的乳房僵硬如石铁,一边胸骨诡异的凹陷下去。阿方索几乎不敢顺着她的皮肉开绽的肩头往下看去,凝固的血块、皮脂、若隐若现的白骨、爬虱的发,炖成一团。

“我苦命的女儿……义在哪啊……大……大人。我以后该怎么办啊……全靠她……呜……”从酸腐布堆的血口里探出头来的,是一个老妪,脸上深深浅浅,犹如被乱牙割伤,几条裂缝里仍留着晶莹的泪冰。每一次呼吸,似乎代女孩吐尽了,那因严冬而停止扩散的腐烂气息。

她战战兢兢向阿方索探身去,布片在地上拖出一道黑渍。她一弯腰,似乎想要抱住惊慌失措的阿方索。阿方索被这逼退了几步,却又不忍心躲闪开来。

精瘦的男人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连忙从桌前站起来,招呼了两个卫兵,迈几步前去,一脚将跪在地上的老太婆踹倒,踢到一边。“一个雉鸡而已,大人。”他接着又说,“但这是您的人干的,大人。这不合规矩,大人。按照法律——我是说习惯和约定,这需要动用我们的刑法,大人。”

阿方索想了想,决定展现一下自己的仁慈,买下这个女孩的命。于是他从夹衣里找出一把杂色硬币,稀稀拉拉洒在老妪面前。老妪仍匍匐在地上,面朝着结了一层薄冰的地板,任凭硬币弹跳到自己头上,落到那团臭布缝隙里。只有偶尔轻微的颤抖和混了融冰的鲜血漫开来,才证明她没有死。

他没那么多功夫去管那些繁杂的法律和文书絮絮叨叨的赞美,常年帮父亲运送货物的他明白,那些法律比新币上的防伪纹路还复杂。非常时期需要非常的纵容,他这样安慰自己。但他其实很清楚,自己更害怕蛮子们的暴动。这种暴动在兰特,是个烙印的好借口,很容易增加烙印奴隶的数目,漫长的冬日有足够的时间给他们一个个加上烙印,训练成战奴。

还没等他迈步出门,站得笔直的卫兵悉悉索索的冲上来,把老妪拉走,满地捡硬币。“拉索留给我,其他你们自己分。”文书慢了半拍,凶恶的喊了一句。

还在飘雪,阿方索快步走,拉起兜帽。一团团灰白间色的布团们躲闪到一旁泥地里,给他让出路来。

不到半人高的女墙一段一段,像鼻子周围的脸瘤一样此起彼伏,拱卫城堡。女墙直接从泥地、荒田里建起,是囚犯们在两次狩猎季间隙,用冻土砌成的。女墙和女墙间如蘑菇般长了密密麻麻的木土屋,挖了半地坑,周围立了木头桩,糊上了泥土和草,五面漏风。一到狩猎季它们就会被征用,变成军事防御工事,等到狩猎季结束,蚁民又重新回来把它占领。

窄小的青石板路从城堡的三个方向铺出去,有些地方的青石板路被建到路上的女墙挡住了,路绕了个弯,另新铺了山上下来的坑洼黑石块,通回到青石板路上。百余名部族们就被安排在西面,腾出了临时市场的空地。他们习惯性地就地支起了帐篷,把刀剑枕在硬毛皮底下轻眠。

“你来的好!”凯尔特看到阿方索,高兴地大吼一声,抛开两个正在谈话的北地人,欠着身从泥地里噗嗤噗嗤往前走,费力地拔出陷入雪泥里的脚。褐色镶钉的皮甲和胡茬上挂满了雪花,他每走一步都抖落许多,空中又攀附上许多。“我正要找你。”

他屈身对阿方索行了一个欠头礼,脸上青蓝色的繁杂刺青爪鲎在风雪里隐隐发亮,紧紧抱住他半边脸,爪子上的倒钩深深刺入肉髓里。他换了兰特语,“北地人實是混賬又貪婪,提價了糧食、需求品然給我們。“阿方索不好回答,也只能对着跟过来的北地人笑笑。“領主通知到島信書否?”“麼?”凯尔特皱起鼻头,把面部周围的皮肤伤疤全都裹挟了进去,张牙舞爪的爪鲎带着甲壳卷成一团蓝色的波浪,应该是猜到了什么。“信寫,發康斯坦納思齊。”

“大人!”一个略微跛肩,斜视很厉害的男人跟上来,在渐渐变大的风雪里喊道。“喂凱迪勒拉斯。”阿方索抖了抖身上的雪,“剛見友舊事談,祂提議冰谷向南,麼?”“回去吧,大人,阿瓦斯卡侬来了。”他抬起没有指甲的指头,颤抖地指着北方飞速聚集的黑云。

“走吧,凯尔特。回去帐篷里说。”阿方索从泥地里抽出脚,带起了几根新发芽的青草。“我们买最后两车吧。”凯尔特说,“雪牛也死了很多,我觉得最好趁早都转手掉......纳尔多和吕特贬值的很厉害......”

“必须要处死那个人,奸杀了一个雏......一个可怜的女孩。你觉得怎样?”阿方索脑子里突然闪过那具黏糊糊的僵尸,“你待会去砍了他,再来找我吧。”凯尔特面无表情地盯着罗兰说,“现在不比以前,非常时期必须使用非常政策。我们可没有那么多钱去缴纳罚金。”

好像全世界的雪都涌到头顶那片旋转如旋涡的阿瓦斯卡侬里,盘旋着被倾到在这小小一块土地上,天上地下,微弱的火光在无尽白灰之间艰难地跳动,显示出这里和远古荒原的差异。阿方索站在过小腿的积雪里,看着部民兴奋地把那个男人半赤裸着绑在车头,背上压了一块石板,因为凯尔特临走前对这两个人说了一句,“就让你们开开荤吧。”这句话被悄悄传遍了三个帐篷,因为再多就不够了。

四五个零散围着站的男人等不及了,有人从帐篷里出来催促。阿方索从旁人手里接过斧子。男人在炊火映射的微光里,只看得见一个黑色的模糊轮廓,男人颤抖地冷地说不出话,也许嘴巴被塞住了,脸朝下,塞在泥地里,艰难大口的喘息,长头发铺散在地上,很快被雪花盖住,冰雪如毒蛇般钻入面部的每一个毛孔,大肆破坏,慢慢锯断头和身体之间的联系。头隐没在黑暗里,远看活像一头刚刚被宰杀的,割下头颅漏盛猪血的猪。

部民们等不及了,开始为被捆在车上的亲兄弟祈祷,念诵起真诚的悼念歌,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但声音里带着黏黏的唾沫味让这个男人,在阿方索脚旁疯狂战栗,阿方索停了停,没有立刻劈下去。歌声越来越响,小孩子们探出头来又被大人塞回去,只好在屋里叮叮咚咚敲着碗筷。男人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抬起头,嘴唇冻得像腊肠,面如猪头,说“放了我.....放了我!!!

我告诉你一个阴谋!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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