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经常打趣桑南，像他这种冬天冬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不落坚持晨跑的人，得活到我坟头长草，说不定还能活蹦乱跳呢。
他总是揪着我的耳朵，在我耳旁大吼，
“想要白头到老，一起跑步啊，懒虫！”
没错，我就是懒虫，跟桑南结婚三年了，我没有一次早起过。早饭都是他晨跑以后捎回来的。
热腾腾的白豆浆，坚决不放糖；一个煎饼果子两个鸡蛋，不放香菜，我吃得津津有味。
结果我这种能躺着坚决不坐着，能坐着坚决不站着的人，却在桑南的坟头拔草。
“要想白头到老，一起跑步啊。”
三年多了，一千零九十七天，我记不清他跟我说过多少次这样的话，哪怕有一次我答应了他，我都不会活得比他长。
2015年10月5日，我不是被桑南带回来的早饭香醒的，而是楼下大爷的敲门声，从此，我的世界静止了。
桑南在跑步的时候突发心脏病，不到五分钟，抢救无效死亡。
医生告诉我死因的时候，我揪着他的白大褂不放，撕心裂肺地骂他是庸医，兽医。
“你知不知道我老公是拿过马拉松冠军的人，不止一次。他还是市里冬泳协会的副会长，家里还有聘书呢，我拿给你看。”
医生没有嫌弃我在医院里发疯撒泼，他给我了一个拥抱，我很感激他。事后他跟我说，以前他也是受不了这种嘶吼，后来，在他父亲的葬礼上，他感同身受了。
半年过去了，我看到马路上有人晨跑的时候，我恨我自己，我也恨桑南，因为他一句话也没留下，就走了。
哪怕是一句话，我也想听。
我记得火化那天，我在火葬场求着师傅再等一等，我还想再看他一眼。大家都劝着我，说着“节哀顺变，入土为安”那些不痛不痒的安慰的话。我不想听，因为她们不是我，感受不到我的痛。
火葬场的师傅把桑南的尸体推进去的那一刻，我疯了。
哭着，喊着，闹着，跺着脚。
我经常梦到桑南，但是，他不说话。
哪怕是一个字，他都没说。
家里的摆设还是像以前一样，黑白搭配，敞亮大方，杯子椅子的位置我动都没动，我害怕桑南回来的时候，以为自己走错了。
吃饭的时候，还是两双筷子，两碗米饭，我边吃边夹菜到对面的碗里。那碗里面的饭菜，第二天早上再倒掉。
以前吃饭都是桑南不停地给我夹菜，有时候回我家吃饭，我妈都看不下去了。
“小南啊，你这样惯着她，我算是白白给这丫头两只手了，懒死她算了。”
桑南总是看着我妈，傻傻地笑，然后趁我妈不注意，又继续给我夹菜。
以前我不爱吃菜，桑南一个劲给我夹菜，害怕我营养不全面。
现在我给他夹菜，我想让他尝尝我做的菜，好不好吃。
半年以来，我习惯了餐桌上有一份桑南的碗筷，一开始我爸妈跟我吃饭还不习惯，我弟弟总是说，“姐，今天就四个人，多了一份碗筷。”
不多，刚刚好。
一切都从不适应到适应。
早上会被闹钟叫醒，而不是桑南拿着我爱吃的煎饼果子到我床上诱惑着我起床；记着牙膏挤出来以后不要蘸水，而不是桑南拿着我的漱口水不让我蘸；洗完头以后要记得吹头，而不是桑南拿着吹风机一绺一绺帮我吹干；看完了杂志要放回原来的地方，而不是桑南一本一本帮我按日期排好放在书橱。
半年前，我生活得像个疯子，傻子。
钥匙不知道乱丢到哪里，急得我在自己家门口进不去，找来开锁公司。
晚上做噩梦吓醒之后，习惯性地向桑南的被子里一扑，空空如也。
早上醒来发现昨天的妆还没有卸，忘记了没有人催着洗漱，催着卸妆了。
我妈买着水果蔬菜来看我时，都没有认出我来，以为家里进贼了。
整个家都很干净，除了我，脸也不洗，头也不梳，袜子都酸了。
我就想听桑南对我说句话，哪怕一句也好。
我托朋友找了个大师，求他让桑南回家一次，让我见他一面。
买了好多纸和蜡烛，结果差点把家给点着了。
我打电话给我妈的时候，我妈火急火燎赶过来，以为我烧死了。
看着我破衣烂衫的样子，毫不犹豫地给了我一巴掌。
我当时想的就是，要是桑南在，肯定就不疼了。
我去了一趟桑南家，我怕见到他妈妈，我怕见到跟我一样心痛的人。
看到她妈妈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应有的样子。 面庞红润，两眼炯炯有神，我都觉得我比她老了十几岁。
吃饭的时候，我炒了西红柿炒鸡蛋还有醋溜土豆丝，活了快三十年了，我就会炒这两个菜。
“小夏，你还记得你来这里吃的第一顿饭，妈给你炒的什么菜吗？”
四年过去了，我还是忘不了第一次去桑南家吃饭的情景，桑妈妈炒了八个菜， 我一口都没吃，低着头一直喝汤。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按着南南爱吃的菜，炒了几个，你一口都没吃。”
我从小吃饭有个习惯，菜和肉坚决不能混在一起炒，因为我吃着菜里有一股油腻腻的味道，简直难以下咽。
“妈，从小我妈就惯着我这个毛病，我也不是故意的。”
“妈不是这个意思，妈是说，从此以后，南南给你炒的菜里，一点肉丁也没有。”
我从不知道，我最讨厌的东西，却是桑南爱吃的，但是他为了我，改了他多年的习惯。
我不知道说什么，眼泪一滴滴落在米饭里。
“习惯都是可以改的，南南可以，你也可以，你也可以像我一样，开心地活着。”
吃完饭以后，桑妈把我带到她的房间，里面挂着桑家一家三口的合照。
“在我这里，你很好奇为什么没有桑南他爸还有桑南的遗像吧。”
我环视了四周，发现竟然没有黑白的遗像，只有彩色的全家福。
“桑南他爸走的时候，我40岁，南南还没有大学毕业。我当时觉得天都塌了， 我比他小整整七岁，很依赖他，像孩子一样。桑南他爸走了以后，我都不知道家里的盐放哪，水壶放哪。我想跟他一起走了，可是我还有南南。”
我红着鼻子听桑妈说她和桑爸的故事。
“我请过跳大神的，把桑南他爸请到家里来了，他陪我聊天，陪我做饭，陪着我学着做家务。可到最后，他却要求我，把他送走吧。我问他，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永远陪着我，这样我就不会每天哭着睡觉，哭着醒来。”
“妈，爸为什么要走？”
桑妈握着我的手说了这样一句话。
“因为，他说，是我把你惯坏了，让你不会生活；是我把你惯坏了还提前走了，没有一直把你宠到底。我要回来，手把手教给你，怎样照顾自己，怎样照顾南南。”
“记着，爱你的人不会看着你流泪的样子而感到幸福，只有看到你幸福时，他们才会幸福。好好活着，连南南那一份，一起好好活着。”
我走出桑家的时候，把包里的安眠药扔到了垃圾桶里。
只有你笑的时候，他才会幸福，他不喜欢看到你哭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