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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楼一模一样，所有的房间一模一样。唯一能辨认清楚的，只有数字。我在这里居住。
从前，这里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种满碧绿的庄稼。秋收后，粗细秸秆胡乱交叉，我不能顺顺当当在野地里行走，稍不注意会被绊倒。有年老的农人，把那些剩余秸秆捡拾干净，回家生火。我只在路边望着野地，那会是另一种情境，孤静、苍凉、辽阔。如今，冬天在来的路上，或者说，已经在敲开季节之门。现在，撒野的北风扫过人间，冰冻的小河上雀跃着滑冰的孩子们。雪水流淌，到处湿淋淋，植物们的根，都暗自兴奋着，饱饱吸足雪水的滋养。
整个世界静悄悄的，初冬的寂寥把世界的喧嚣，融化了一般。一切都刚刚好，没有蝉鸣和鸟唱，经常享受到孤独，在悄悄地拥抱我。空气沉默，不发出任何声音。我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热水器嘶嘶奏响音乐，风把一片悬铃木的枯叶，吹弹到窗玻璃上，接着又投向遥远的空中。
生活如此简单。早上，煮蒙古奶茶和鸡蛋，切苹果或洗黄瓜、西红柿，一块欧包或芝麻饼。然后坐在沙发上，客厅同时也是书房。从五千册藏书中取出两本，交替阅读。最近读木心先生讲述的《文学回忆录》，和《苏菲的世界》，太多知识点，文学和哲学。读得慢，需要细细咂摸……累了，就靠在沙发上。对面的窗户外，那棵大槐树，我的老朋友，从浓绿逐渐转为黄绿，从滋润转为沧桑，像我从青年到中年。
我常常站在书架前，盯着一排排书脊。搬家后，书需要我重新整理。现在的布局，是我不熟悉的，有强烈的陌生感，需要我重新放入一遍，熟悉它们的队列。书是我的最好朋友，已经陪我度过半生。我仔细读家中的绘本，细品，给其中特别有感受的，写下一篇篇赏析。对于大部头文学著作，兴趣则在减弱。
一架绘画专用的打光灯，瘦瘦高高，一袭黑衣，戴着黑帽子，像一位翩翩绅士。女儿绘画时，会挪到她需要的位置。晚上，我睡在沙发上。灯就静静地立在枕头前，光温柔地倾泻过来。昨晚六点多，喝了两杯茉莉花茶，腰部和脚部都敷上中药贴，睡眠很深。
现在，我看着对面墙上的两幅不同角度的大卫素描，年轻时代的作品；还有三幅我今年画完的油画。白色书柜装满女儿和我的书，白色宣纸一摞一摞放在电视柜上。女儿弹了18年的赭石色钢琴靠着沙发。窗玻璃正在被北风击响，昨天的节气是小雪，而真正的雪，什么时候会来？苍老的树枝在颤动着，听到枯叶在枝头的瑟瑟声，落下时的轻微啪嗒声。我正在一呼一吸，耳朵里的血脉正在川流不息。
我斜靠沙发，又把腿搭起来。我试着写下此时此刻的感受。联想起许许多多个冬日，过去的十年乃至三十三年，在不同的地方生活，以相同的方式生活。我经历过不同窗户外的不同风景，时间以相同的速度流逝着。白天就那么过去了，而夜晚，也慢慢地消失了。
夜晚有意义吗？在一个个记得或不记得的梦里，梦见爸妈是最兴奋而激动的；梦见三姨家是幸福而喜悦的。夜晚，是我在另一个时空的历险。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床温暖的被子，一个厚实的床垫，组成夜里的时空隧道。梦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许多年以后，或许并不长时间以后，谁知道我呢？独属于我的夜晚，也会永远消失。那会是杏花盛开的3月，或丁香花盛开的5月，又或是，蓝湛海水的8月，也许是在大雪茫茫的12月……
活着，于是事情很多。我正在构思的三个故事，激情写出，出现了中断。这是从前的从前，不可能出现的问题。2010年我曾用两个月时间，奋笔疾书，写完100篇题材不同的童话，灵感汪洋恣肆。现在我苦闷起来：为什么我的故事进行不下去？为什么灵感消失了？是因为我不再年轻了吗？是因为大槐树上的小鸟都飞走了吗？是因为现在是冬天而不是春天，灵感冬眠了？是因为我现在不上读写绘课程了吗？
写故事的灵感，像远空中绽放的火花，高而明亮。回到童年去，回到我的读写绘课堂去，这个声音在强烈呼唤我。从前的我，没有丝毫压抑，就像一个返回童年的大孩子。适应市场，正在改变我的生活。日复一日，我变成一个俗气的大人，日复一日，我在适应考试教育，离我真正充满创造力的读写绘课程，越来越远。童年的灵感，正从我的脑海里离开。我现在的心灵，变成了沙漠。我需要恢复童年的感受力，我需要自己，还能和小孩子对话。眼下的生活，过去几年的生活，带给我心灵的蒙尘。这与青春无关。这与我现在中年无关。写不下去童话的痛苦，使我悲哀、彷徨。这一切，令我羞耻，也令我反思。那个目空一切世界俗念的我哪去了？那个小书房时代的充沛灵感的我，哪去了？我，在中年的一次错误的拐弯，是思想的投降，是意识的堕落。
起初，我没有觉得自己有变化。迟钝，像一盆迟迟不愿意凝固的奶酪。今天，过去几年的教学影像，在头脑里，像老电影一样，一一清晰地显现。隐藏的自我意识，像15世纪的侠客，身披黑色夜行衣，突然拔剑跳起，撩开昨天的沉重面纱，迫使心灵，跳入清水中洗濯。24年里，和童年孩子们在一起的每一帧影像，被意识慢慢地清晰显现出来，像浓雾渐渐地散去。我应该回到那个理想主义者的身上去。让写作童话，继续成为创作的一部分。
现在，我充满力量。任何时候，创造自己的世界，都不晚。累累果实的沿墙书柜，置满女儿画具和作品的客厅，玻璃窗外的大槐树，厚厚的童年笔记，腰腹和脚上的温暖药贴……嗯，一切都真好。
2024.11.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