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天气真冷啊。
从杭州坐飞机到沈阳,昨天还穿着吊带,今天就要穿上棉衣了。
我站在机场出口处张望,看到了约定好来接我的姐姐。
我想挥挥手,但是不知道怎么的,手抬不起来。我想喊她的名字,但是喉咙被什么东西堵着,胀得难受,我咽了咽口水,只能加快脚步向她走去。
“我喘不上气来。”
她刚看见我,就一把握住我的手,用力捏着,好像想从我这边吸取些力量。她的手冰得厉害,可惜我身上的热乎气也不多,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安慰的话也都哽在嗓子里,所以只任由她握着。
从机场到家的距离并不远,姐夫开车,我逗弄着小外甥女,这段时光还算轻松,我甚至有些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回来。期间姑姑打电话来让我们先到饭店去,于是车子改了道,停在了饭店门口。
我确实饿了,从昨晚开始,我就什么都没吃,之前没觉得自己饿,但是饭店门口看见那些东北特色菜的时候,有一种叫做怀念的东西漾了出来,肚子也跟着叫着。杭州的菜色口味偏甜,喜食桂花,很遗憾,都是我享受不来的味道。东北的浓油赤酱,仿佛才能填饱我的肚子。我想起来奶奶做的菜。小的时候,我和妹妹两个人最喜欢的就是她做的炒肉末。牛绞肉被奶奶用农村土灶和大铁锅炒得焦香,因为肉很肥,每次碗底都会有厚厚一层油,拌匀后盖在米饭上,是我吃过最香的味道。
还没回味完,我就被姐姐拉着上了楼。刚上楼,看见的就是一个个坐在饭桌上吃饭的人,其实这些人我大多数都不认识,但是却总能从他们的脸上找到一些熟悉的影子。我知道这些算是我的亲戚,我们身上流着一部分相同的血液,所以在长相上,我们也是相似的。
他们的面孔堆叠着,拼成了很多我熟悉的模样。
姑姑,姑父们招呼着宾客,看见我回来了,赶忙过来迎接。
“回来啦。”语气里没有以往见到我回家时候的喜悦。
二姑夫本是最疼我的,他抬手摸摸我的头,喉咙里咕哝了一句什么,没说出来,我知道他的喉咙也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知道这种痛。
之前,每当我回家的时候,他们都是很高兴的,那种从心里洋溢出的欢笑可以治愈我的一切疲惫,但是今天没人笑得出来。他们都穿着围裙,系着孝带,围着孝帽,很像古装电视剧里那些在灵堂前面的人,我一时有些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了,是做梦也好。
他们来回走着,和各个桌子上不同的人说话,带着些勉强的笑意。那孝带的两端耷拉着,跟着他们的走动而摆动,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仿佛如它的存在一般不祥。
还好,大家看起来还算冷静,我在心里安慰自己。
没回来之前,我本来想着,会看到众人一起抱头痛哭到腿软,相互搀扶起不来的画面。那样的场景我受不了,我会不知道该去安慰哪一个。
姑姑招呼着,让我先吃饭,我也实在是饿了,本想跟着那些不认识的人一起坐下,这个时候母亲上楼来,一副严肃的样子。
记忆里她很少这样,我也已经很久没见她了。
“先让她去看看,然后再吃吧。”
我没反驳,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在这种事情面前,我还是个孩子。她带我出了饭店,往一个我从没去过的方向走着。
那是一个小小的坡,坡的尽头是清真寺。我走得很迟缓,可能是因为冷,可能是因为别的,我抬不起腿来,两条腿僵直着,蹭着往上走,好像他们在阻挠我,阻挠我面对。我也确实不想面对。
清真寺里人不多,但都是我认识的,很亲的家人们。我被好多双手拽着,是谁帮我系上的孝带,是谁帮我围上的孝帽我都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那些手在我身上比划的时候,我死死盯着那扇半开的门。我知道,门里与门外已经是两个世界了。
“走吧。”他们推着我,我挣扎了一下,往后退。抖着手,向我哥哥求助,他回握住我的手,拉我进门了。
我记得门里有一块蓝色的布,挂在看起来冷冰冰的架子上。蓝色的布随着吹进来的风轻轻拂动,仿佛在编造一个极尽柔和的幻象。它遮挡着的是一张铁床,那张床连枕头都是铁的,肯定很冷。
床上躺着一个被白色麻布包着的人,我看不见她的样子,但是我知道她是我的奶奶。
她有那么瘦么?整个人躺在那里,像一根孤单的,躺在盒中的火柴,连那张铁床的一半都占不满,显得空荡荡的。
人死如灯灭。
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浮现出这句话。
大爷走过来,把那张白布轻轻掀开,我赶紧闭上了眼睛。
“别害怕,不吓人的,她是笑着的。”他安慰着。
我便睁眼看过去。他说的是真的。奶奶的样子,就像睡了一样,嘴边挂着微微的笑容,好像在梦里很幸福。谁知道我们是不是她的一个梦呢?如今她的梦醒了,我们还在梦里。
挺好的。没有疾病没有痛苦,静悄悄的离开,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奶奶是一个很强势的人。
她说,自己是被“骗”到东北来的。那个时候媒婆去她家,让她看了我爷爷照片,英俊得很,还当过兵,她便点头同意了。可是见面之后她发现,自己比爷爷高了一个头。爷爷家里也很穷,新婚的时候连个房子都没有,她是在羊圈里度过的。
我之前问奶奶,你哭过么?
奶奶就让我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上面有一层白白的膜,她说,这是因为当时天天哭把眼睛都哭坏了。
“你可不能远嫁!”这是她对晚辈们所有的要求。
在她的认知里,远嫁就等于吃苦。她从一个喜欢手风琴喜欢打篮球的少女,从唐山嫁到东北,变成了一个妇人,从此只知道柴米油盐,为几个孩子能不能填饱肚子而发愁。
她第一次生产的时候,因为没有娘家人陪在身边,连什么是坐月子都不懂。只听说月子里头不能见风,于是扯了一条破布做抹额,系在头上,拿着铁饭盒出门去食堂打饭。这可惊到了那个时候还年轻的邻居奶奶们,大家赶紧抢过她的饭盒,让她回家。她们也开始出入奶奶家,告诉她一些育儿事项。她开始感受到了温暖,慢慢的,也不算孤独了。
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
在那个通信并不是很方便的时代,她不知道自己的家人怎么样了。她又开始天天哭了。
她拽着孩子,每天去火车站里等着,看着一车车拉过来避难的人们,试图找到认识的人,打听打听家里的情况。
当时听她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并不太能理解那是一种怎样的焦灼。但是现在,我好像有些懂了。远在南方的我,就算每天都能与家里人视频通话,但是还是时刻会担忧家中的情况,何况那个时候的她。
好在,家里人都没有什么事,但是她的眼睛确实哭坏了。
日子,还是要过的。人活着,总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厂子里只分给一块地,没有房子怎么办?那只能自己来建了。那个时候没有钱,劳动人民只能用自己的一把子力气去拼好日子。没钱买砖,爷爷奶奶就上山找石头,一个一个滚下来,垒起来,盖成了房子,遮住了风雨。
其实,我一直对这段故事持怀疑态度。在我的认知里,两个人,怎么可能一个石头一个石头把房子攒出来呢。
但是当我又从我姥姥口中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才知道,这是真的。
“你爷你奶天天在山上滚石头,我总能看见。”
于是我在想,爷爷奶奶真是厉害的人啊,有什么事情可以打垮他们呢?仿佛没有,也许只有死亡,能彻底带走他们的坚韧。爷爷早早离开了,如今奶奶躺在那张铁床上,和她那些来不及和我讲述的故事一起,沉默不语了。
葬礼安排在第二天,我早早就到了。
我站在清真寺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们的脸都模糊不清了,纷乱复杂,都揉成了一个人的样子,奶奶的样子。奶奶的岁月被打散了,落到了这些人的身上,每个人承载了一部分记忆,可是我却看不到了。
因为家里是回族,信奉伊斯兰教,所以葬礼的流程非常繁琐。每个人都非常忙,没有时间掉眼泪,按照礼节,也不允许嚎哭。
那扇门关上了,依旧隔绝着两个世界。我透过门的缝隙,看见清真寺的工作人员将裹着奶奶的白布打开了,在上面撒着红色的很像藏红花的东西,那应该是一种药材,我本来想找个人问一下的,可是四下无人,只有我在这里站着,注视着一切。冰冷的白墙,仿佛在告诉我,孤独是一种常态。
很快,就要举行站礼。我们绕着遗体,见她最后一面。过程中,大姑姑忍不住嚎哭了起来。我先前就看见她强忍着,终是没有忍住,她只能被人带出去了。
门外面传来的她的哭声:“我没有家了!”
我又一次看向了那张铁床。
人的一生就这样被一张小床托了起来,我们站在现实的红尘里,它变成了一艘小船,带不同的人离开了红尘。今天我们站在这里,明天我们就可能躺在上面。人这一辈子,活着的时候是虚无的,死亡把人带向了彻底的虚无。
她的故事谁还知道呢?我也只能看到那漫长岁月里的片段罢了。
下葬的时候,我跪在人群的最后。
一只小小的蜜蜂,在我们之间穿梭。它落在姑姑身上。落在爸爸身上。落在我身上。只有我看见了它。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的万物都是永恒的,那奶奶的灵魂是不是不朽的?这个时候,她可能是山间的风,可能是新长出来的花,也可能是这只小小的蜜蜂。我想伸手摸摸它,它挥挥翅膀,飞走了。
这个世界,永远都在离别。
今年我失去了两位亲人,我的姥爷也是在睡梦中离世,无病无痛,寿终正寝。
我从东北离开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杭州回来的时候,他却变成了一个黄土堆。黄土堆上长满了青草,已经可以随风摇晃了。
他的葬礼,我没能回来。
处理好奶奶的事情,我去看了他的坟。仅仅是一个小小的黄土堆,还没有立碑,离远看,仿佛和埋葬他的大山融为了一体,再也分不清你我。
我想起姥姥和我说的话:“哪的黄土不埋人。”
是啊,最后是土地张开了怀抱,接纳了所有亲吻过它的脚。我站在那座小坟前面,看着远处的大山,心里突然有些寂寥。有的人就这么死了,永远沉默了。有的人活着,在讲别人的故事。
人死如灯灭。有一天,我也会盖上这片黄土做成的被,永远沉默。化为泥土,化为青草,化为春风……生命生生不息,就在于此。
烧纸的灰烬飞向空中,打了一个旋,消失在天地之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