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中旬,我和一个朋友驱车去乡下取景,偶然帮助了一位采草药的老妇人。老妇人为人十分和善,坚持要留我们做客。
于是我们来到了老妇人的居所一一那是个极清幽的地方。我抬首望向门匾,驻足了许久,心想那字题得真好。正专注着,朋友出来唤我,我便随他到室内去了。
不消几刻,老妇人热情地端来荼水与桂花糕,想到天色尚早,我们便同老妇人聊了起来。老妇人似乎一人住了很久,见我们愿听,倒也很乐意讲。于是我端着茶杯,听老妇人讲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不记得是哪个朝代了,也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只知道她生于书香世家。那年她刚行及笄礼,媒人就给算了生辰八字,于是择一良辰吉日,坐红轿子到了一位年轻将军的府邸。
不料胡人不安分,屡犯中原,所到之处百姓流离失所,困顿不堪,边关接连失守,前往朝廷的快马一匹接着一匹,于是呆在紫禁城内的皇帝再也坐不住了,一道圣旨将数万男儿推至沙场,年轻的将军也被派遣驻守关口,尚未归宁的她只能噙泪话别良人,朱门外目送良人远去。
是年九月,桂花飞舞,芳馨溢园。虽是入秋时,然塞外早已是一派雪花纷飞之景。念及此,她手中的针线穿梭得愈加熟稔飞快了,哪怕所有指头都缠上绷带,哪怕一人秉烛通宵,她也只是想尽快为戍守边关的夫君寄去冬衣,可那冬衣,未等完成便已在烽火中殡葬。
京城的第一场雪后,胡人大举南下,朝中人心惶惶,大乱阵脚。不巧又奸佞趁势当道,忠臣受陷,朝局陷入一片混乱,整座紫禁城岌岌可危。待到边关完全失守后,朝廷残喘着半口气,根本无暇顾及受难的百姓。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无论她曾经多么显赫,此时也只是这万千逃难者中的一员。良人战死,国破家亡,何枝可依?她也曾想随良人而去,可回望残照下的都城,战云仍紧逼,百姓仍饱受生离死别之痛,叫她如何去?她起身掸去尘埃,想起自年少时便随做御医的族叔学习医学,便萌生了一个念头:成为一名医者,为乱世的人们带去些许的伤痛治愈。
从此,崎岖险峻的山路有了她的足迹,贫困僻远的山村有了她的身影,四季无常鞭笞她的身体,漂蓬转徙磨砺她的意志。一个弱女子,凭什么做到这种地步?苍天问道。她只微微抬首,稍稍拭去汗珠,继续地走向人间。
许是她的行为感动了上苍,她获得了新的开始。一日,她误入一林深处,发现了一间前人留下的隐居草屋遂稍修葺屋漏,安顿了下来,并将其题名为“仁药堂”。自此,她天未明便上山采药,遇求医者必应其所需,薄暮才踩着虫鸣声归来。夜来点灯一盏,研读书卷。她的医术因此日见精进,所配草药也治好了很多人的痼疾。
不久,她的名声就传遍了方圆百里,百姓纷纷来向她致谢,赞叹她的医术高明,甚至有商贾亲自入山,愿出高价买下她的草药配方,但被她一口谢绝,商贾疑惑,她只道四字:医者仁心。
乱世多有弃童,她尽己所能,将他们收养在仁药堂,亲授知识。日子虽过得清贫,但她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她的一生,也曾失去,也曾放弃,可她从未顺从过命运,凭借着一份信念救活了那么多的人,也救活了自己将死的心。
某个冬日的清晨,日光熹微,新雪才滑下老枝,又卷入小小的鞋底。仁药堂的孩子们掬起夜风吹落的红梅,只冲冲地奔到她的屋子,一个个摊开手心,期待着她溫柔的赞语,可是,她就静静躺在那里,任孩子们怎么呼唤,却都唤不醒。
雪花愈多,渐落满檐沟。她的生命,如这零落了的红梅,再也无法继续芬芳……
何处飘来阵阵清芬, 好熟悉,是桂花吗?我回过神来,循窗瞥去,果见三两枝桂花探入室内。我举杯欲饮,触及唇边才惊觉茶已凉矣。抬首看见正沏新茶的老妇人,我的唇角嗫嚅着,却终究咽了下去。
天色将晚,我和朋友不得已要与老妇人道别。我不舍地跳上汽车,泪水无缘由地在眼眶打转。不想被朋友察觉,我将头转向窗外,却意外地发现了车后镜里老妇人的身影。车子已驶向远处,可老妇人仍站在原处目送我们远去。我忽觉后背有双穿越时空的灼灼目光向我投来,瞬间触碰到我那早已游于俗世的冰凉的心,让我不禁兀地颤抖……
我摇上车窗,目光瞥见一旁的包裹——那是临行前老妇人硬塞给我们的。我轻解开结,里面是一个略显粗糙的木匣,我拉开一看,是桂花糕。我取出一块,轻咬一口,顿觉清香入鼻,恍然间,我仿佛又来到了老妇人屋外的那株桂花树下,我抬首望去,那门匾上赫然题有三字一一仁药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