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初掀起的汉东反腐风暴刚过去没几天,陈海醒了。
然而,也只是醒了。
他的视觉神经断裂,颈椎骨七节骨头被撞至粉碎性骨折以致破坏了颈髓,此后的余生恐怕都要与床及黑暗为伴。
知道结果的那一刻,陈海只是茫然“看着”天花板,面上漾起了一丝笑,内心深处却被悲伤所浸满。他颈椎的钢钉两个月换一次,颅脑CT一个月照一次,为了能呼吸顺畅还得做好几次手术,并且得住在医院以便随时做复检及照顾……他这种状况,是没办法再当反贪局局长的了。失去了公费医疗,巨额的医疗费全压在他亲人们的肩上,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这样活着,除了还有呼吸和心跳,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海子,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王馥真颤抖地抱住儿子。她怕,她知道她的儿子一生要强,所以她生怕她儿子做傻事。她已经失去了丈夫,不能再失去儿子。
“妈,您辛苦了。”
陈海仍是那样淡淡笑着,泪水从眼角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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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岩石的追悼会在几天后举行,那天,陈海并没有去。
他虽接受了自己瘫痪的事实,但还不想出现在曾经的同僚面前,任他们在背后指指点点。
侯亮平自是知他心意,待陈岩石遗体下葬,才推着轮椅带他到701公墓看陈岩石。
那天,公墓山头绿树葱茏,阳光明媚。陈海闭目感受着日光的沐浴,听着轮椅吱呀吱呀转动,唇边噙着一抹恬淡的笑。任谁都能看出他心情很好,尽管他戴着厚重的护颈,连抬头都办不到。
过了一会儿,轮椅在一处墓碑前停下,陈海随即睁开了双眼。
“亮平,到了吗?”
“到了。”
侯亮平推着陈海转过身,接着把陈海腿上的花放在墓碑前,然后边清理墓碑边报告他的近况。当然,报喜不报忧。
“陈叔叔,我带海子来看你了。海子醒了,并且恢复得很好。王阿姨的身体也很健朗……”
陈海只是静静听侯亮平说,眼睛虚望向墓碑,紧抿着双唇,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却始终不肯落下。
汇报完毕,侯亮平便拉起他的右手放在墓碑上,握着他的手抚摸墓碑,又道:“海子,这是陈叔叔的照片,你现在碰到的是陈叔叔的额头……”
石面冰凉蚀骨,可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能仰赖侯亮平的描述在心中描摹出父亲的形象和墓碑的模样。
爸,原谅我没来送您最后一程。
爸,对不起,我愧对您的教导,我没能保护好自己。
爸,妈年纪大了,小金子哥哥工作很忙,姐回国工作的申请还要批准,小皮球才上小学……
爸,您从小就教育我们——做人,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挺直了脊梁。因此我不能只要他们照顾,您说对吗?
爸,尽管这条路充满了荆棘,但我仍要坚持走下去。为了爱我,和我爱的人。
爸,您放心,我一定会重新振作的。
爸,愿您安息。
“海子,陈叔叔如在天有灵,肯定会保佑你的。”
“嗯。不过希望我爸别忙着递状子到检察院,季检察长上年纪了不经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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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子哥哥,请问我这种状况能写书吗?”
这是过了一个月照完颅脑CT后,陈海小心翼翼向沙瑞金提的要求。
“海子,这得问医生了。”沙瑞金摸摸陈海的脑袋,又严肃地看向身旁的医生,“李医生,你说呢?”
李医生道:“病人恢复得很快,看片子右脑这块区域的血块已经完全消除了,可以做一些不费力的运动。”
陈海笑了:“小金子哥哥,你看。”
“但是你的眼睛……”
“没关系,我可以学盲文。”
“学盲文?”
“是啊,我还有嘴和舌头。”
陈海调皮地舔了舔嘴唇。
沙瑞金迟疑片刻,也答应了,但吩咐护工多给陈海按摩颈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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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学盲文哪儿像他说的那样简单?
汉语双拼盲文是以两方盲符拼写汉语的一个实有音节,即带调音节。声方在左,韵方在右。声方有声母,半声母,零声符和声介合母;韵方有带调的韵母和零韵符。
护工李姐把点字板架在陈海面前特制的架子上,然后盲校请来的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念,念到哪个字他就舔对应的盲符点。学习期间,李姐还得不停给他挪动点字板,以便他学习下一个字。
学了两小时,陈海舌尖都磨出了水泡。他咽一口唾沫,满口都是血腥味。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了。”盲校老师合上课本,眸中多了几分敬佩。
“老师,我没事儿的,休息一会儿就好。”陈海在李姐的帮助下漱了口,又急切道。
“陈海同学,别人一堂课只能学习30个字,而你一堂课能学习60个字,已经很厉害了。”盲校老师劝道,“凡事都不要操之过急。”
“但是我想快点学。”
“你要是心急出书,可以让别人帮你打字,何必自己来?”
“可我生活上已经要麻烦别人了,不想在这方面还假手于人。路,我不能自己去走,但书,我要自己去写。”
听得陈海恳切的话语,盲校老师似乎微微有些动容:“那好,休息一小时,我们继续。”
“好的,谢谢老师。”
学完了还得复习。盲人刻盲文有专门的盲文写字笔、盲文写字板和盲文纸,盲文纸价格很贵,因此陈海通常用废纸或报纸练习。他的舌头套上了定制的金属钢架,钢架上连接着一支盲文写字笔,他面前的架子上则放着蒙上报纸的盲文写字板。
白天,他跟着盲校老师学习,晚上,他自己复习当天老师教学的内容。
时日一久,他舌头边上都磨出了血痂,舌尖的血痂裹着一泡脓血,舌面上还起了好几个大水泡。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只能吃流食,用喂食管直接灌到胃里。
王馥真看到儿子顿时心疼了:“海子,别那么拼命了,啊。你是病人,你乖乖听医生的话就好。”
陈海笑道:“妈,我哪能只让你们操劳,我还要养您和小皮球呢。”
王馥真叹息着揉揉陈海脑袋:“你啊,咋和你爸一个德行?”
“不好?”
“好,太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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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陈阳回国工作,陈东升小学六年级。侯亮平不顾钟小艾反对,毅然请命留在汉东省检工作,并举家迁往京州。
彼时,陈海已经完成了盲文学习,并开始著书。书名很普通,就叫《明天会更好》。这本书是他的自传,书里没有对生活的怨怼,有的只是对未来的展望、对往事的追思,以及满载着他对亲人、爱人、儿子和朋友的爱。
——我叫陈海,今年度过了我人生中第45个年头。我曾经是一位检察官,侦办过十件大案,三十件小案,由侦查员一路升到汉东省检反贪局局长……
——……我最敬佩的人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叫陈岩石,是原汉东省检察院副检察长,熟悉他的人都叫他“老石头”。他一生都没向潜规则妥协。我记得小时候……
——……我的母亲叫王馥真,原本是位浙江的大家闺秀,可她在抗战时期却只身跑去延安当护士。在那里,她遇见了我爸。我母亲是个很温柔的人,但我和我姐都像极了我的父亲……
——……考入汉大,我交的第一个朋友就是侯亮平。那年我和他同时到的宿舍,是他率先跟我打招呼。然后……二话没说抢了下铺。我们恰好一个班,那猴崽子每次都要我给他打饭……
……
——……10年6月XX街道化工厂爆炸,我妻子领命带队增援。谁知在厂里抢救化工原料时,一个小姑娘太紧张摔了黄饼罐子,接着架子上一排黄饼罐子接连砸下。我妻子为了保护自己队员,就让队员们快跑,自己却被黄饼淋了一身……
——……我的儿子名唤陈东,今年十二岁了。也许是我工作太忙没怎么教育他,他妈妈又因公负伤,这小子调皮得紧。几乎一星期我就得请我妈去一趟学校,为此跟班主任都交上了朋友……
不过……
这小子最近懂事多了。
学习上进了很多,从年级倒数第十考到了年级前十,在学校也不闯祸了。
这不,写着写着,故事里的主角就来了。陈阳一手牵着小皮球,一手拎着饭盒。侯亮平和赵东来跟在他们身后,某侯还对他招招手。
“爸,”陈东蹦蹦跳跳走到陈海床边,拉着他一只手给他剪指甲,边剪边跟他说话。
“明年我就要升初中了,我要考上京州一中,老师说我的成绩还得升100分。”
“爸,明年我虚岁14,我可以去外面找兼职,这样你就不会太累了。”
“爸,我是家里的小小男子汉。不要怕,有我在呢,您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我会保护奶奶,会保护姑妈,会保护你的。”
不知从何时起,陈东稚嫩的肩膀开始担负起家里的重担。他会努力上进,会帮助奶奶和姑妈做家务活,会接替奶奶照顾他,会体谅他的不易,还会哄奶奶开心……
——……似乎不久前还是粉嫩嫩的小团子,还是需要我去保护的孩子。但今天我突然发现,我的儿子,他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