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理想的双刃
孩子真的走不动了。他勉强稳住身子,看着前面有点儿佝偻的背影,迷迷糊糊的。
父亲刚迈出右脚,苍老消瘦的身子前倾,身体重心落在两腿之间,似乎还摆动了一下。他回转身瞟了一眼孩子,泄露了哀戚的眼神。
孩子感应到父亲对他弱小的失望,以及对他期望的迫切,他突然觉得自己还能继续走几步,甚至好几米。他用指骨突出的瘦小手背揩了揩平平的额头,在上面犁出深浅相间的污痕。他鼓足勇气正欲试试催逼出的能量,一只粗糙的大手握住了他的小手。
父亲不耐烦地瞥一眼耀武扬威的太阳,急忙低下了头,以免睫毛上的汗水滑入眼眸。两滴汗珠乘势落在移上前来的脚背上。父亲看着他们在布满沙尘的迷彩鞋上洇湿的形状,又看看前方满眼的黄沙,顿时绝望难当。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愤恨地跺着脚,固执又惆怅。
他沉思着向前走,突然又火机爆炸似地发作。
“这是为了什么?娘的!”
父亲这时意识到了身旁的儿子,他本从不骂牛话。父亲羞愧地不好意思回头,只是更加捏紧了手里烫热柔软的嫩手,带着温和的掩饰及隐晦的歉意补充道:
“你说我们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小海?”
其实,他一开始就知道为了什么,只是儿子懵懵懂懂,并不清楚为什么一定要遭这份罪。
小海的脑袋歪搭在自己的右手臂上,身子的大半重量被父亲提着。当他的手被父亲抓住时,他顿时泄气,仿佛摇摇欲坠的堤坝被风轻轻一扇便完全坍塌,仅剩的意志、体力统统流诸荒原。
阳光是黑色的。在黑色的表面,漂浮不去的是瘦瘦的、像塑料薄膜被撕扯拉长一样的斑斑色彩。
小海闭上眼睛,歪着身子。他似乎已完全交出了自己的上半身,只是不时痛苦地意识到自己该迈左脚或者迈右脚了。父亲的抱怨在深深的沙谷里回响,他听起来觉得来自很远的地方;而父亲对他温和的问话,他又觉得是过于小声的耳语以至模糊不清。
把身体整个交出去的想法在小海的脑袋里越来越暴力,像个憋闷的精力充沛的小畜生在破破烂烂的栏栅里横冲直撞。他不断尝试着实行,可每次在关键时刻他都因为意识到危险而放弃了。就在父亲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而转过脸打算看看怎么回事时,他不是预谋而根本就是忘了迈出本该迈出的左脚……一个趔趄,他从父亲手中挣脱,翻滚在斜斜的沙地上。
父亲慌忙抢到下面,截住了这个瘦弱的身体。
他把小海扶坐原地,在站起身的瞬间,瞟了一眼儿子白乎乎干裂的薄嘴唇。他的身躯在无所不在的烈日下为儿子争得一片缥缈的荫影。
没有风。
没有水。
他左右寻望,视线所到之处都是像这里一样均匀倾斜的沙面。
没有一株植物。
没有一点绿色的希望和鼓励。
黄灿灿的干渴,黄灿灿的光针。
父亲的心里没有新生绝望,只是本就有的绝望得到了绝望的证实。他怨忿而懒散地扫视一眼生命力很旺盛的黄沙,低头看到奄奄一息的儿子。另一种失望咚地跌落心头。
他内心里一直较为隐秘模糊的想法突然明晰起来:他真有些嫌厌儿子。要是儿子更强壮些、更坚韧些,那么他们的行程便不会如此这般痛苦和漫长。
父亲的一生都没有走出过这片大漠。他年轻的时候却有极好的机会,但是因为家庭原因,终究未能如愿以偿。
所谓的家庭原因,也无非就是伯父与他,只能一人走出去。年轻的时候,伯父除了比他大两岁,能力、胆识、毅力等方面无出其右。就因为大两岁,他得到了大家的极力支持,包括父亲。他并不嫉妒哥哥,但是羡慕。
他的一生都活在这个大漠深处的绿洲里。一次擦肩而过的失去,使他一生都梦想着外面的天地,如饥似渴。
他觉得他生来就有别样的命运。
他希望了一辈子,也失望了一辈子。
他不安于现状,也可说他不脚踏实地,在这沙漠的绿甸村中没混出个好样。
他极为清高,他觉得他跟村里的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一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他只是因为没有运气才是这样子。
后来,他终于开始接受“这辈子就这样了”的事实,不过,一如既往的怨气和悲观消极的生活态度如影随形。
如今,他又重新燃起了年轻的希望,只不过,对象变成了他的儿子小海。
“老子是为你好啊!我年轻的时候要是有你这样的机会,我哪会是现在这样子!”
“我这辈子苦、累、受委屈,是为了啥?是为了你!我延续着一口气,等到有一天让你踩,让你踏,托你走出这鬼地方。你还不愿意!对得起谁!”
父亲嘴唇哆嗦,伸出的食指不住颤抖。仿佛这一分钟,小海若不依从,他身体里的某一根弦会猝然断裂,身体将轰然坍塌。这就是他“战前动员”时的场景。
这里有山有水,有吃的。小海不太懂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里,不过从父亲激动的样子判断,估计这事儿真的很重要。
他答应了与父亲一起离开绿洲,走向黄沙,走出大漠。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乐意与父亲同行。他不喜欢父亲连吃饭塞牙都要联系到运命不公、时运不济的人生问题。
但父亲并不清楚这一点。当他抱怨完,“三省吾身”的时候,他一直以为他的絮叨源于自然流露,终极作用将是激励。激励小海满腔抱负,立志走出绿甸村。
“我一生都这样子了,还不能说一说吗?”有时他又这样想。
可是,他一直没看透:同情是无法博取的。即便一个真正令人同情的人,如果反复强调他的遭遇,反复表露他的不甘,是很令人反感的。因为同情无法博取。
在路上:追逐或逃离
“老天,这有没有意思?!”
在暑热蒸腾、黄沙胀眼的路上,父亲有些瞬间真的动摇了。一来因为行路的确过于艰苦,他怕儿子没法走出去;二来他感到儿子可能真的难成大器。走出去了又怎么样?他垂头丧气,灰心绝望,觉得人生已没有了指望。
他想他不如成全儿子:放任自流。他用手掌线在脸上刮掉一把汗,心酸之泪差点滴落。
他平生第一次觉得那种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时刻用酒浸泡自己的生活也不是那么不可尝试。
花天酒地,去。
去,享受生活。
他傻愣愣不知不觉走了起来,仿佛过两分钟就能走到那棵大树下,一脚踏进“生死”酒馆……
他踉跄一下,颓坐在地。
沙地里的热气像火焰一样蹿进他的意识深处,炖着里面流动的内容。
他从来就没有朋友,他对那帮无赖是多么深恶痛绝。大麻子一年四季都戴着一顶肮脏的针织圆筒帽,每次见到他,他都想从他的胖脸上一拳打掉那黑色的稀松的瘦长的丑陋的恶心的门牙。可是当对方露出在风中颤抖的大门牙向他嘻嘻笑时,他还得装出一脸友好的表情。这更加深了他的憎恶。
其他的人也没有一个带给他好感。连他的同宗兄弟都谋划着瓜分他的柏树林。那个庸人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嘿嘿傻笑,除此之外,还精通怎样瓜分他的柏树林。而这比不懂更让人恼火……
他隐隐感到他的清高害了他,但是他不愿承认。他不愿意承认他是一个无趣的人,不善交际,他认定是他们不值得他交往。他不愿意承认如果不是他有意与别人拉开距离,他们不会那么欺负他,他认定是他们心太黑。
他不愿承认很多很多,但能从另一全新的角度反思自己,对于他已经是难得的进步了,虽然已经没有什么用。
他转身看看小海焉搭搭的样子,心生愧意。他想他可能真的很失败。要是他早些脚踏实地,好好生活,不放弃生活的话,房子可能早已修葺,院子早已平整,林子还如先前茂密。如此,也不会逼着小孩非走这条路不可。虽然,这条路通往的地方在他心里仍然光芒万丈,但是他不会这么急迫,这么破釜沉舟,这么逃似的离开。
的确,破釜沉舟,只有这条路了,要黑也要黑到底。父亲重新打起精神,驱除先前那些“动摇军心”的想法。他盯着小海,仿佛他又生气勃勃。这是他的希望、他的念想,他在茫茫黑夜里看到的唯一的一点火星,尽管十分微弱,但是他必须相信它将燎原。
他根本不可能将他放任自流。
沙地又升起一片火焰。
父亲小心翼翼弓身移动着自己的屁股,在小海身边坐下,身子尽量为他撑起荫凉。他是那么担心眼前这个羸弱的孩子,他是他的儿子。
他爱他,他几乎把所有的爱——对自己的对朋友的甚至对妻子的——统统都抛向了儿子。至于儿子能不能承受,他则从未考虑过,这点或许是他的失误。不过,按照他的思维习惯,他根本想不起考虑这样的问题。
父亲茫然看着对面的斜沙地,眼里却什么也没有。当他回转神来,光秃秃的沙面真切地映入眼帘时,他感到视线局促得慌,黄沙面微和而明显地挤压着他的眼球。
他让视线缓缓抬高。好一会儿,眼里出现的都是同样的景物;某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视线永远挪不出原地,心里掠过一丝巫邪似的恐惧。他像机器一样不慌不忙地探索性抬头,直到头仰成七十五度角:一条曲线似的沙谷边沿出现湛蓝湛蓝的蓝天。
猛地看见,他神经质一阵惊悸,险些做出令人脸红的大惊小怪动作。恍眼,他以为沙谷之外是一片汪洋之海,海浪已浪过堤坝,正待倾泻而下,怒吼着把他俩打晕,再无声无息地淹死;而他眼触的那片天正是这腾空的海浪的一角。
他很快恢复了理智,意识到这多么荒唐。他甚至松口气地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
父亲用余光发现儿子并未注意到这一切。他打量着儿子。小海的脸埋在摊开的手掌里,双掌搁上支在地面的膝盖。他的颈椎细细的,顶起汗湿而又红又黑的颈皮。头顶上翘起的几缕绒绒的发绺,因刚才父亲手臂动作扇起了风,而顾虑重重地晃动,像对父亲的神经质作出反应。
小海的父亲又感到沙地里燃起了火焰。他起身换坐到孩子的右边,因为此时他看见太阳已经偏西了。父亲伸出手,犹豫着是否该抚摸孩子的脊背。斟酌片刻便作罢。自己的手如此潮湿而灼烫,他觉得它肯定不会让孩子更加舒服一点。他瞪了一眼灰色的手掌,感觉它有些多余,勉强把它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悻悻打量起沙谷内壁。
后来,他看着沙谷的边缘,不禁想象自己坐在上面俯视整个沙谷的情景:沙谷像一口巨大的锅,被平稳而深深地嵌在沙漠里,他们父子坐在这里对坐在锅沿的他来说,就像两只走来走去都走不出迷途而正费力沉思的蚂蚁,又像巨形黄金锅里两个用湿抹布轻轻一抹便抹去的污点。
他突然觉得他们很渺小,那种对存在丧失信心、产生质疑的渺小。他甚至感到对儿子将来有所作为的期望也毫无意义。
这种想法是可怕的。他意识到了。他看着孩子,觉得小海从未这么瘦小过。“小海啊小海。”他轻轻地感情复杂地叹着。
父亲感到口渴难忍。他哀哀地望着蓝天,觉得蓝天是海水。
他看到海水漫过无垠的沙漠,他不担心沙谷之外就是会带来灭顶之灾的大海。清澈的海水在他们头顶从天浇下,他拉起儿子蹦跳不羁,光光的胴体一阵阵清凉。
在他的想象里,他们张开嘴巴接住的海水是甜的,嘴里当然也有一丝丝淡淡的咸味,但那不过是由于脸颊上汗的缘故。他不知不觉把手搭在儿子的肩头,这瘦小的所在似乎不再那么灼灼发烫。
他以为自己吞的是唾沫,咕地咽下,却是一团干涩的空气,空气的棱角刮得他喉咙生疼。他一动不动地仰着头,挂着蠢相毕露的微笑。
小海不知什么时候已直起了身,也许是父亲搭上他肩的时候。
他以一副呆滞的神情凝望着沙谷谷底,那是他们出发的地方——他很不忍心看父亲那副奇怪的样子——谷底躺着那道小小的狭长的绿洲,像一条青虫安静地躺在捧起的掌心里。儿子朦胧的双眼闪烁着渴望而柔和的泪光。他渴望回去。
父亲注意到了儿子。现在,“回去”的问题在他这儿是没有什么回旋余地的,他怕有一天他真的老了,不能带着儿子走哪怕一小段路,他得抓紧时间。追逐也好,逃离也罢,无回头之路。
他故意装着不知道儿子的想法。他顺着儿子的视线向下,直到那一道短短的绿色长廊。绿洲边缘的树参差不齐地贴在沙地上,给父亲一种毛茸茸的感觉。他脑中闪现出妻子大腿根夹着的部位。他很快赶走这种联想。情欲总不是清凉的东西。
他不知道该跟儿子说些什么才好,只是呆呆的,让目光任意游荡。他看不清走过的螺旋线路,仿佛他们一开始就在这儿,而出发点是与他们毫不相关的地方。
太阳仍然偏西,可没有给沙谷带来一点荫影,哪怕最最西边。
不可能有一丝风。
父亲努出牙齿在下唇上啃下一块皮,狠狠吐了出去。它在空中几个翻身,然后跌落并混到沙里,转眼再也找不到了。
他毫无意义地抿抿嘴唇,清了清嗓子,用沙哑的声音说:
“小海,你信不信这里以前是个大大的湖泊?”
这个想法是突然之间产生的。他只是为了说话而说话。不过,当他把它说出口时,他几乎完全确信这点。他看看天,看是否会一念之间天上浇注下雨水,把这里还原成原先的面貌。
一条活在记忆里的鱼
“爸爸,你看,有个东西,在动。”
小海指着前方嚷道。他并没有太多对异常之物产生的惊奇;更多的是在这死气沉沉的沙谷里,因发现一个像他们一样“能动”的东西而感到快慰的兴奋。
父亲的脸上也挂着同样的兴奋的表情,可是尽管他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换了好几个位置,仍然什么也没有发现。对面的沙地怎么看也像淘洗过一样的纯净。
儿子看出父亲的错误,换着另一只手指向前方,纠正道:
“不是,是在前面的空中,不是沙地上。”
噢,眼前——二十米?三十米?五十米?一百米?父亲对这个没什么概念——果然有个小东西,在动。虽然好像没有,但的确是有。它好像天空中快要淡出视线的小飞机,仔细追踪能看见,稍一分神便没有了。尽管如此,父亲还是纳闷,这么长时间来他居然从未注意到它,仿佛它是新近出现的一样。但是,很明显,它早就在那附近游荡徘徊。
“爸爸,你说那会是什么?”
儿子显然是没话找话,他的声调表露出他的兴趣仅止于有那么一个东西,至于是什么他并不在乎。某种程度说,他丧失了孩子的好奇心。
“谁知道呢?”父亲敷衍着。
父子俩的话本就很少很少。他们看着它,很久很久,默默不语。
而它呢,仿佛十分迷茫、无聊,在一个固定的小区域内,慢慢地移过去,慢慢地移过来。不知疲倦,单调重复。每当到一个特定的位置时,他们看到的便是一个耀眼的金色的反光点。它像某些灵异片中的幽灵一样,在生前某个对之意义重大的地方出没。它无知无识,或许也不想搀和人的琐事,但只要人意识到它的存在,不理就很不自在。
后来,父亲埋头于撕扯手掌上的硬皮;小海也渐渐感到疲惫,他把头夹在两腿之间,伸出指甲黑黑的中指在沙地上胡涂乱画。
父亲瞥一眼儿子鞋前的图案——一条没有眼睛的鱼。然后用征求的口吻说:
“小海,走吧?”
儿子抬起身子,却没有说出打算说的“走吧”,而是瞪大了眼睛,更为高声地叫:
“爸爸,它来了!”
它的确在向这边移动,虽然十分缓慢。
金色的沙地上的金色的光波里游着一个不明所以的活动体。这景象第一次简直把父子俩迷住了。父与子并肩站着。父亲并不高,而小海只及他棕色短袖的袖口。他们像迎接远道而来的亲人,耐心而兴奋地等待着。
一条鱼,一条普通的鱼。
脊背是黑色的;肚子白白的,像一张旧的但干净的布片;尾巴从尾鳍开始处呈现猩红,没有过渡。肚子下四片淡红得几乎透明的扇鳍缓慢得令人心紧地划动着,以保持身体平衡。
它很近地悬在父亲平直的视线上,盯着父亲的通红而疲惫的眼睛。
可是,小海也发现了:它鼓出的双眼黯淡无光,一动不动,仿佛瞎的,像两粒小小的大理石。
它的嘴巴大大地张开,形成一个标准的小圆,从不闭拢,好像它早已把这个永久地忘记。
小海仰头凝视着,他伸出手尽可能地与鱼近些,然后轻轻地划动一下:没有柔滑的清凉或者温吞的感觉,也就是说没有水的触觉。
鱼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游动。红红的尾鳍从未哪怕扭动一下,只是像真在清波中一样随之不时轻轻晃动,好似微风中柳叶的摇摆。
小海感觉置身在一个空空、寂静而闷热的水族馆里,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未去过那种地方,但他自信地认为任何一个水族馆莫不如此。
不过他又有另外一种幻觉:他与父亲跟鱼一同呆在大大的鱼缸里。这让他既觉得自豪又极不是滋味儿。
皱皱的鱼肚子上随意布着枯叶般褐色的瘢点。父亲看着它们在阳光的衬托下变成灰黑色,心生一阵阵同病相怜的怜悯。
鱼拖着红色微微游远,又推着黑色游回来。
父亲能感到它的百无聊赖,也似乎理解它的做法,不过说不清楚这个理解到底是什么。
父亲脱下解放鞋,抖出里面的沙子,重新蹬上。他们不说一句话,很协调地又成了两个赶路人。儿子回头看了看那条鱼。它还是那么不动声色。
他们像走螺旋楼梯一样,在圆圆的沙锅面上螺旋线爬升,继续着开始的路。
太阳落山后,他们过上了一小段算得上惬意的时光。可当夜晚像无赖一样不敲门便闯入时,他们又得咬着牙齿忍受严寒。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发现身边的空气里有一个模糊的东西晃动。仔细一看,原来是那条鱼,张着黑洞洞的圆嘴巴,不慌不忙,显得过于不慌不忙地游动。
接下来几天早晨天天如此。他们互不在意,彼此习惯,至少父子已习惯鱼了。它仍然一如从前,对他们没表现出好意、怀疑、监视、跟从、喜爱、憎恶等等所有意思,甚至它还从未让这对父子明白它是否意识到他们的存在。
仅仅,每天早晨,父亲或是小海无意中发现它在他们中间。但谁都知道,这什么也不能证明。
它始终无动于衷,他们也越来越少有琢磨的兴致。
直到有一天,那一天,他们已到达新的高度了。父亲坐在沙地上只需要把头仰成四十五度角便可望见蓝天。他发现把蓝天想象成飘飞起来的浪角已经很困难。
就是在这天早晨,他们注意到那条鱼不在身边。不过,他们也很快把这个忘了。
可天大亮的时候,小海漫不经心的目光发现了那条鱼。
它还在他们昨天中午到达的高度上。它在那儿蹦跳,不是像平常那样有气无力慢条斯理地滑动,而是浑身是劲儿地蹦跳。这情景就像池塘里的鱼渴望游得更高些,但池水的条件又不允许而愤怒地跃出水面一样。
父子两惊诧地注视这场滑稽戏。这条鱼第一次引起了他们的惊讶。
他们发现:它跳起来跌下去并不会以重力加速度落到地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比如棉花,或者水,更像是水——在下面垫着,使它缓冲并完全稳定下来。
之后,它又以以前那种对一切都无所谓的姿态朝上游,可到达那个高度时,它又无能为力了,仿佛有什么东西按住了它的头,它圆滑地变换进攻位置,用张着的嘴巴向上捅,可始终毫无进展。
如此不断尝试的失败,或许令它十分恼火。
它猛地卷身,弹起老高老高,又无奈地掉下去……
这一切唤起两个路上人对这条鱼的兴趣。小海十分同情地看着鱼的窘状,心里不断喊“加把劲儿,加把劲儿”,可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鱼该在哪个环节“加把劲儿”。而父亲的脑子里又蹦出 “这里以前是个湖泊”的想法。
“爸爸。”
父亲没有回答。
“爸爸——”小海看看父亲,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小海,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这里原来是个大大的湖泊?”
父亲望着远处,像望着很久以前的湖泊,一副哲学家的样子。苦命的人都有点像诗人或者哲学家。
他并未等着小海回答,毫不间断地继续说,声音听起来让儿子觉得他很高兴。
“有水当然就有鱼。至于为什么现在没了水还有鱼,我觉得这并没什么不自然:我们现在不是在这里?还是说那条鱼吧,为什么被禁锢在那个高度?到了那儿再怎么也游不上来?我猜测以前湖泊最深时的水位线一定就在那个地方。”
“或许空中的鱼是靠记忆游动,而记忆也限制了它的游动。”父亲肯定地点点头。“那条鱼一直记着曾经的水位线。”
父亲说完摆了摆手,有点儿不以为然的意思。他可怜这条鱼,因为它把过去记得那么清楚。他望望沙谷外远远的蓝天,拉起小海继续向前走。
小海看看父亲的大手,他还得往前走。
他可怜鱼可怜父亲可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