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就腿软无力,这几年竟然疼痛起来,像那种做多了重体力活的疲惫不堪的痛,而且愈来愈恼火。终于忍不住去住院治疗,效果还好,但只管了一年。今年又开始痛,断断续续,时缓时剧,有时睡在床上都像脚崴了一样,疼得人有些撕心裂肺。
在一月之前,终于鼓起勇气去医院治疗,今天又终于结束,但这次治疗的结果似乎不大理想,因为有问题的右脚还是痛。
我做的是中医理疗,针灸加艾灸,再用中药熏蒸,另外吃中成药藤黄健骨片和十三味丸。以前还做过比针灸疼痛得多的电针。对扎针本来就畏惧如蛇的我,在经过省城最好的几家医院的数次检查都未有明确结果、看过数位医生也没有一点效果之后,只好选择传统中医,通过理疗的方式尽量缓解痛苦。
腿脚包括手臂疼痛的原因一直没有查明。就是开始疼痛的时候,也没有清晰的记忆。直到感觉到左手右脚有些没力气,并且有酸麻的感觉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出现问题。细究原因,当然归结于自己没有锻炼,整天坐睡闷呆。但不是我好逸恶劳,我做的工作要求我在一个相对固定的地方坐着思考。
先是有医生让我去做包括核磁共振在内的检查,结果说是颈椎压迫神经,导致左手右脚“血脉不痛”。“脚痛医头”治疗了一段时间,自己心理得到安慰,但是实际疼痛在“缓解”之后一段时间,仍然存在;后来再检查,有医生说脊椎神经发炎,“炎消病除”。医生消炎的办法很简单,每天用中医方法“打火罐”,坚持一个月的结果,是我后背皮肤溃烂,炎症由里而外,活人差点成了死人;人最终没死,但痛还在,那就接着医治。那时忙中偷闲到大医院小诊所,任由中医西医轮番上阵,折腾过去折腾过来,腿脚同样可以走路,疼痛却阴魂不散。
藏在身体里的痛,并且又不是持续不断的剧烈疼痛,只是让自己饱尝不舒服的感觉,不会要了自己的小命,当然就要理直气壮地活着。
时不时的不爽再加上害怕随着年龄的增加,腿脚失灵最后瘫卧床上,那时还谈何生活质量?盼望着的美好就要变成绝望,促使我战胜了心理上对扎针的恐惧,我昂然接受西医的注射针中医的银针。
所有的治疗都是盲人摸象,但针扎的滋味是实实在在痛在自己身上。
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我假装坚强不像小时候那样,遇到自己讨厌的事就哭。但细细的针比一条蛇还可怕,每次针尖扎进我的皮肤,就像一条毒蛇啃噬了我的伤口。
还记得有一次打针,护士蘸了酒精的棉球刚在我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涂抹,那一丝冰凉的感觉使我如坠冰窟,恐怖从屁股直窜上脑门。护士停顿的间隙,我猜测如芒的钢针就要插进我的身体,瞬间如雷轰顶。我从坐着的凳子上一跃而起,不顾形象提着裤子身体就蹿到了门外。诊室里的医生病人看我动若脱兔的模样哄堂大笑,我既尴尬又羞愧难当,最后无地自容。
久病成医,我试着寻找自己这看不见的“病”真正的源头,只有找准病因才好对症下药。也算自己命好,在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儿帮助下,结合我的经历,“病源”可能找着了。
给我治疗了几年的骨科医生周老师,用他的理论依据作支撑,当然也通过了必不可少的医疗器械检查,周老师“辩证”地指出我身体出问题的根源:“腿关节退行性病变,先天性扁平足,冻伤性神经受损。”
腿关节退行性病变是我这种半百之年的人的通病,岁月催人老你不敢把老天爷拖下来暴揍;先天性扁平足不怪我也不能怪爹妈,人来世上父母子女彼此选择的可能性不大;冻伤性神经受损,也只能怨自己。
我出生的家庭也许注定了我今天的命运。
父母生我们五兄弟,在艰窘的家庭里能活下来已属万幸。小时候的我们衣不蔽体,破破烂烂脏臭不堪。寒冬腊月也只能单衣薄裤,赤脚也是常有的事。
最小的老五被送养出去,家里的老四是在我之下最小的弟弟。被饥饿和寒冷逼得走投无路的老四,哪怕被人白眼甚至咒骂,也要瞅准机会死乞白赖在人家屋门口讨一嘴吃食,能穿在身上的东西都要拿来不管不顾地套在身上取暖。我一直腼腆内向,也难得和人争长论短,更不要说和自家兄弟争夺生存资源。
直到我上初中,在青黄不接的二三月间,经常跑回几里路之外的家吃饭——说是吃饭,其实不但家无粒米,连粗糠烂菜也没有,回家“吃饭”只是做做样子,免得同学们笑话而已。
冬天最难受的是做课间操。冒着热气的身体带来的精神,却让我在同学们面前丢尽了脸还频频受伤。
乡下学校最适合的运动是跑步,课间操跑步能让身体迅速暖和,但我一点也不乐意跑步。集体跑步行动,让还穿着夏天拖鞋的我,跑不快不说,后面同学时常会碰到我的脚后跟。我的脚早就像泡在水里的死猪,红肿泛白,不碰都会流血流脓,意外碰撞更会血流如注。知道我“伤情”的同学是不愿意跑我后面的,但我总不可能一直躲在队伍后面。整个冬天,我的脚会一直血肉模糊。
后来终于有了一双不合脚的鞋,我就用家里的旧棉花包住像发泡了的馒头的脚,再套上破袜子。但用不了多久,被脓血浸透的棉花就和脚“长”在一起,经过冰霜冻雪,硬梆梆地像块石头。这“石头”不多久就会在外力的碰撞下脱落。我对痛彻心肺的撕裂早就习以为常,倒是看见我皮开肉绽的人被吓得目瞪口呆甚至魂飞魄散。
脚后跟像整个核桃仁大小的血洞,被我用能找到的破旧烂棉花不断塞起来,又不断被扯出来,像专门制造血球一样,一个又一个。那时的我只有羞愧,没有疼痛,身体流的血无所谓,心里流的血让自己感到痛苦。
渐次长大了的岁月,让拼命挣钱的我心里不再流血,眼睛不会流泪。也许命运自己觉得愧疚,在我身体不再遭受寒冷饥饿的时候,偏偏要让我回味过去,把记忆里的残酷打上烙印,那根和大地相连的神经,把少年的我唤回。
躺在治疗床上,针灸的银针一根根插进我饱经尘世风雨的身体,像攻夺战场的士兵,也像被炮弹粉碎旗帜的旗杆,光秃秃地在我赤裸的肌肤上竖立。整整一个月,我每天都闭着眼睛,佯装死尸沉睡。
每一天,每一次,都是银针先醒,被沉默寡言的周医生扔进铁盒子当成垃圾。
去治疗室,每次都像在读书时做课间操跑步一样,我明白等待我的是痛,我也明白那种痛不会很久。即使再久,也不会像那个跑步少年的我,要等到人到中年,还要咬牙来治愈过去的残留。
今天终于出院,就像刚离开那个给了我痛苦和欢乐的学校,不会不再苦,只是不会再哭。
整整一个月,我除了扎针就是独自躺在被窝,睡梦中也在想脚后跟流出来的血和脓,流了一路,把那条乡间已经改道的路染红。
回家时强装笑脸,用衣服遮住手臂腿脚密密麻麻的针眼。打开窗,看远处楼顶上的红灯闪烁,任秋日的风,把黑黑的胡髭抚摸。家人也不易,她们不应该和我同苦。唯有这些千百年来不知多少人用过的字,可以听我在夜深人静时默默诉说:人到中年,唯有自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