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好多爷。庙山主殿上供着黑爷、泰山爷,偏殿供着山神爷,山下土地庙供着土地爷,河对岸的观音庙供着关帝爷,过年时还要贴上门神爷。据说以前挖了井,有井神爷,修了厕,有厕神爷。我也亲眼看见过有人在驴圈里念祭文,化香表,烧纸马,可能是牛羊驴圈也有一位爷管着,而每年的腊月二十三,就要送走灶火爷。
灶火爷每家都有,一般都是赶年集买的木版年画,上面印着一个花花绿绿的老头,手里捧着两个罐,一个罐里面装着这家人一年来做的好事,一个罐里面装着恶事,到年终总结统计,上报玉帝。灶火爷的画像就贴在锅台的后面,画像的上面钉着一长溜木板,就叫灶爷板。
我家老厨房的灶爷板有将近两米长,由于长年的烟熏火燎,已变成了酱黑色。上面放着清油瓶,蒜罐,盐罐,烙馍罐,酵子盆,灰水盆,以及一摞蓝边子老瓷碗,而长长短短的筷子就插在烙馍罐里。
烙馍罐是个高约二十公分的中空的圆台体,一般都是低温烧制的黑陶,我家那个罐因为用了几辈人,已磨得铸铁一般锃光发亮。它是专门用来烙杂粮面馍馍的,比如荞面、糜面、谷面和玉米面,而记忆中最好吃的是黄米面节子。小黄米上石磨磨成细面,用开水烫成面糊子,装盆上盖发酵,发酵好后兑干面搅拌成浓稠的面糊,再把烙馍罐大头朝下放在大锅里,在罐的周围倒入面糊,形成一个圈子,用锅铲压紧拍平抹滑溜,最后在罐中间倒入凉水,大锅上盖猛火烧开,再用温火闷一个小时,就熟了。揭开麦杆编制的大锅盖,锅中腾起蘑菇云一样的蒸汽,瞬间充满整个房间,等到大汽散尽,凑近看时,馍馍已变成亮黄色。用锅铲切成均衡的四大节,分别铲出,放进笸篮。新出锅的米黄馍软得发颤,这时你可以掰下一大块,蹲在墙头上,双手捧着吃掉。记得每当这时,我家的大黑狗会拖着铁链来回走,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米黄馍下面有一指头厚的烙煳的锅巴,掰下几小块,冲入沸水,水立马变成艳丽的酒红色,放凉后端起盆子猛喝一口,浓浓的米香味沁人心脾。这水特别能解乏,所以家里人上山干活时会满满地提一罐,放在阴凉里喝。
烙完馍,奶奶会用糜子杆的锅刷小心地刷干净烙馍罐,放在灶爷板上,重新插入长短不齐的竹筷。
灰水盆就放在灶爷板右边顺手处,也是个油光发亮的黑陶老盆。灰水老家又叫碱面子,擀白面时用的,因为那时候吃杂粮面多一些,所以灰水基本不用。但有一些时候必须用,比如年三十给祖先擀献饭,家里有人过生日时擀长寿面,过门三天的新媳妇擀细手面,这些面其实就是城里人所说的臊子面,老家叫长面。那时的白面也是石磨推的,比较粗糙,在加入灰水后要反复揉搓。记得母亲柔的面起子像绳子一样长。她用右手揉下去,再用左手扳起来,这样一下一下的往左揉,面起子就会变成像麻绳一样的长条,然后对折起来揉搓,这样反复几十下,最后揉成圆的面团,撒上上面婆,上擀杖擀。那时候我们家人口多,所以用的是二尺八的大锅和一米多长的擀面杖,案板也像床板一样大。擀好的面白花花地凉在案板上,等到面性收紧,便可对折起来上刀切了。母亲一般是把面叶子两次对折,再在一个边上用切刀一条一条地把面切成细丝。切好的长面一把一把地整齐地排列在案板上,抓起一把子长面,撒入沸水锅中,几个翻身便可捞出来,浇入臊子汤,就可以用筷子捞着吃了。由于经过反复的揉搓,长面吃起来像粉条一样的劲道。那个灰水盆在分家的时候分给了我们家,我记得当时母亲把它擦拭干净,装上灰水,放在我们新家的灶爷板上。今年我回老家,惊奇地发现那个灰水盆还在,里面装的还是灰水。母亲给我擀了一碗浆水面,雪白的面条像粉丝一样窝在碗心,我几大口便吞咽了一碗饭,放下筷子时才发现母亲一直看着我吃饭,同时我也发现母亲一年比一年苍老了。
灶爷板上也会放置一些家里比较重要的东西,那时我家的一小瓶消炎粉就放在上面。一次雨后,我拿着铁铲在磨堂里玩土,不小心一铲子下去把脚拇指基本切断,带土的伤口上汪出了浓浓的血浆。三叔吓坏了,把我提到厨房里面,从灶爷板上取下消炎粉,一整瓶倒在伤口上,用布包了,推来架子车,把我抱在上面,和母亲两人风风火火的往乡医院赶去。至于在医院怎么包的伤口,大夫长什么样,我现在全忘了,只记得我坐在架子车上,脚上盖着个大黄叶子,情绪极为高涨,唱了一路。回来后的第三天我就在涝池里面趟水了,三叔极为愤怒,一把把我从水里面提起来查看伤口,又从灶爷板上取下消炎粉,给我清洗伤口,擦药。
三叔的身体最壮实,年轻的时候,我家的一匹老骚马发飙,双蹄腾空扑向三叔,三叔侧身闪过,一胳膊夹住马脖子,借势往下猛力一错,马就跪在地上了。今年回去见三叔弯着腰吃力地赶着一群羊,头发也花白了。
后来四叔翻修了老厨房,因为有了碗柜装东西,所以就取掉了灶爷板。四叔喜欢做木工,就把老灶爷板做了门尺。用刨子起开外面的一层黑油皮,由于经过了几辈人油烟的薰染,里面竟然露出了婴儿皮肤一样的嫩粉色!门尺就是鲁班尺,长一尺四寸四,由它框定门的大小,上面写有占凶卜吉的内容。四叔不知从哪里抄写了门尺底子,让我用毛笔正楷誊写在他的尺子上。
这门尺现在还放在四叔的木工箱里,灶爷板也因此延续了它的生命。
今天是农历的九月二十六,是我的生日,巧的是今年是润九月,我可以过两个生日。我想起了老家的灶爷板,想起了奶奶的米黄馍,想起了妈妈的手擀面,想起了三叔和四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