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一本《新华字典》

喜欢一种状态——

在看书的时候打开广播,伴随着熟悉的开始曲,消失在文字中,待到回归时,收音机已经传来沙沙粉红噪声。关闭电源,合拢书刊,垂下眼帘,砰的一声,心也被封盖了,重重睡去,醒来的时候,依然是黑夜,却仿佛轮回了一番。

很累,一个姿态长时间凝固,压在下面的胳膊已经麻木,呼吸微弱,可以听到心跳的声音,恍然若失,努力回忆上次清醒时刻的所做作为,努力回忆,头疼欲裂,生命中除了阅读的文字别无记忆,于是再次将自己改名换姓,一头扎进那白底黑字的世界,哭了笑了怒了悲了痛了累了烦了来了走了无所谓了……

忽然光芒万丈,迎着一轮新日,我醒了。


戴着近视眼镜,却不是读书所累,这让我愧于“读书”二字。

对于读书,我想我们这一代或者说是我自己,有着天生的迷恋。在那个青黄不接的年月,上一代刚刚熬过政治经济自然悲惨时代,读书是他们的奢求;下一代又拥有了电视、电脑、英特耐特……读书是他们的不屑。

只有我,我们,在贫瘠的基础上可以获取,在纷乱的世界中懂得萃取,于是我们更会读书,更好读书,更加以书为生命中的一部分,喜书惜书乃至爱书,为了一个不经意的折角,一个平日温文尔雅的人会暴跳如雷,为了一抹不小心的钢笔墨点,一个棱角分明的男人会划过少女般悯爱的泪。

当我看到这一幕幕的时刻,我知道,我们是同类,在不可理解不可理喻的目光中,我们相拥,用力而沉默。


明白白纸黑字可以表达一切的时候,我已经忽然长大。

童年时刻深居在我国北方一个小城市的边缘,诺大一个钢铁生产基地只有一个小小的报亭,说到这里我又要再次感谢我的母亲,是她,坚持认为经济不富裕也要订鲜奶给我增加营养、每天买猪头肉让我父子俩幸福;是她,坚持认为文化的开发对于孩子有着深刻的影响,于是在满足营养和馋虫后,我可以任由地购买那个小小的报亭提供的杂志。

其实很有限,那个报亭进去8个我就挤满了,况且经营的人是当地邮局的一个人,这只是他的一个爱答不理的副业,下雨的时候,刮风的时候,太热或者太冷,他都会关门的。所以在有限的蓝天白云微风习习的日子,我在有限大的报亭橱窗上浏览有限多的杂志。

鉴于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思想,我也保持着极大的克制,我让妈妈给买的无非是《飞碟探索》、《幽默大师》、《兵器知识》。《健与美》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很黄很暴力,所以每每只是睥睨一下那成块的肌肉和窄窄的运动内衣内裤,脸一红,马上把目光转向“光明日报”的“坚持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这才觉得自己没有太过偏离正确的路线,心安理得地笑了。

那个时候我还小,就知道了这么多,以至于在日后测算心理年龄的网页上,26岁的我显示了43岁的结果,旁人愕然,30岁的我,心理年龄已经古稀,如今身体不惑,心理早就入土为安了。


如果天气更好一些,如果那个周末不去市里姥姥家,父亲一定会用二八凤凰带着我去滦河镇逛一逛,后座上的母亲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很多影视作品上都有这样的形象:男,锅盖头,二八大车,前面大梁坐孩子,后面的媳妇挎着篮子,去的时候是空的,回来的时候装满了鸡蛋小米,天是蓝的,柏油马路是平的,树荫下是有拖拉机的,老农在草帽边休息……

但是我坚信,我家没那么“土”,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

对于这段记忆,我依然印象深刻,因为滦河镇对我来说,无非是4个地点:大邮局、转角商场、镇政府大院里面的压把井还有就是街尽头的新华书店。

那个新华书店是我去过的新华书店中最有“味道”的一个。因为当地的气候,因为地处背阴低洼之地,因为满屋子的书,所以那里成年烧着煤球炉子,炉子上小声低语着呜呜的水壶,店员每日售卖任务之外,还要不断操作的就是把开水倒入大茶缸子再把凉水倒入水壶继续等它低语。

店很小柜台倒是很高很大,像旧时的当铺,店员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再加上售卖的不是鸡蛋小米油条豆花,是人们的精神食粮,是导师,是威严而庄重的,所以尽管出门边人声鼎沸、车马喧嚣,门里永远是安静的,呜呜的壶的低语。


每每进门,我便有如朝圣一般,气不敢大出,话不敢大说,如果想看哪本书,也只能小心翼翼地拽拽父亲衣角,然后待父亲俯身下来,我便用第二格右数第三本等等方位词汇告知父亲,然后父亲便要来给我,接过图书的第一感觉是心脏骤停、呼吸停止,怕气息进入之际已经污染了书的封面。轻轻打开的时候,总有一种扎进去深吸气、感受油墨芳香的冲动,怕被别人看到,那个小小的孩子脸上泛起红晕,一定是我在幸福地呼吸,尽管油墨味道很轻,更多的是煤球在炉膛咆哮的烟气。

因为很安静,所以你拿来书的那一刻便可以百分之百地全然去阅读了,匆匆数十秒,你已经可以走入里面的世界,这点是我今生最为怀念的,因为而后烦扰的世界中,再也找寻不到片刻中深入的忘我境界,多年后我步入多家规模宏大的书店、书城,当我用超大的耳机音量掩盖住周遭的喧杂时,我面对的图书只能让我感到人生的轻浮,落荒而逃。

书店的店员永远是那几幅面孔,他们也仿佛和书店的呼吸融为一体,你听不到他们聊天,整个房间只有轻声轻语地“麻烦您拿一下这本书”“是这本么”“是的”……简单而简洁,语速中,因为静,所以很小的声音便可传达,不会打扰旁人,更不会打扰比柜台还矮一头的我。


在那个书店我真的没有买过多少的书,因为这个书店给我更多的是感受,是一种体验,多年以后,形式多样的体验店在大城市开花,我更深深地感受到来自内心的呼唤:我想回去看看,你是否依然还在。

我在那里只买过一本《新华字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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