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人总活在黑暗的地方(四)

"你的茶凉了。"我叫停子茉刚要抬起茶杯的手,救她于梦魇。我加了茶,她回过神来,露出难得一见的轻松,"谢谢。"她说,恢复了名媛式的得体。

似沧桑皆已。

我们坐在一个靠窗的角落,西晒时分,落日将子茉的脸映得发亮,我禁不住仔细端详。低眉窄耳,细眼小口,像从古画中走出来的保守女子,一颦一笑都是旧式闺秀的味道。时光待他不薄,千沟万壑般险要也并未吓退她一丝一毫的娇俏。我和姚杉曾一致认为,子茉这种姑娘是让男人们最受不得的,可怜见的外表供养着一个打不死的灵魂,恋你喊你又怨你推你,遇则沦陷,极少幸免。

子茉小心地饮了口茶,继续着她的陈述,声音大了一些,面容舒缓,带着所有自传里低谷走向巅峰的喜悦。

所有的不幸都在那个母子分离的夜晚结束,如同悲喜剧被刻在同一张影碟的AB面,反转得让人出戏。

青春如常,校园依旧欢迎着她的回归。那些年轻单纯的面孔,曾经让她新奇的一草一木,以及二十岁的女孩自顾自拼尽全力地遗忘,将子茉此前的痛苦沉没于人生长河之地,激起希望的浪花。

学生会干事,社团负责人,奖学金获得者,优秀毕业生……子茉演好了她想要演绎的每一个角色,接受着每一分艳羡。

"在大学里,谈过恋爱吗?"我问。

子茉笑了一下,摇头,忘向窗外,"有人喜欢,也有喜欢的人,就是不敢。"

子茉没有告诉我她为什么不敢。她转移话题,问了问我的近况,像躲着一根隐隐约约的刺。

夕阳退去最后的华光,她的脸暗了下来,钻石耳环点亮了脸的轮廓。

毕业后子茉去了上海一家外企。那时,这个城市还没有魔都的名字,却不知有多少人已在此成魔。

"不久,我认识了冯满,台湾人。"子茉抬起头,嘴角撇出一抹冷笑,"我喊他老公,可他老婆还在台北。"

台商冯满年逾五十,矮胖,爱笑,生意和口碑还都算好。在一次公司活动中,冯满遇见了刚毕业的子茉,自此视若珍宝。

"老冯能让我忘记爱情,让我知道有些事情比爱情更重要。"她说。"她跟我说在办离婚,但我从来没信过。"子茉眼中闪出一丝狡黠,眼角一垂,又变成几许失落。

在上海的熟人圈里,他们都叫她冯太太,这世道有太多的理由让人们揣着明白装糊涂。

子茉辞了职,做了全职"太太"。她觉得轻松了不少,自此无须在大众面前刻意装扮,费心揣摩,只要博得一人欢心,便演好了人生大戏,锦衣玉食为酬,万般宠溺为谢。

冯满对正宫太太有所避忌,在子茉面前闭口不提,却藏不住对孩子们的感情。他给她看过两个女儿的一张合照,她们站在豪华装修的客厅里,亭亭玉立,清傲冷艳。子茉在她们年轻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愠怒,像从一个久远的角落射出的一道光,刺向她忍不住要流泪的眼。

她想起来,自己也曾有一个孩子。

冯满回台湾的一个清晨,子茉简单收拾了行李,坐上南下的火车。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晃荡着几年以来的期望与忐忑。子茉靠在窗边,注视着玻璃上模糊的影子,想看出一个母亲的模样,却觉得自己愈发狰狞。

福利院的地址很偏僻,是她觉得今生最远的路。

以子茉的穿着与气质,再加上事先准备的资料,想以一个准领养人的身份看看孩子们,似乎并不难。她在一群四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中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看着她笑着,目不转睛。在问到他的入院时间之后,子茉的喜悦冲上了眉梢,她控制祝自己想去拥抱他的冲动,强忍住眼底的泪水,压抑着激动的语调。

"他那么漂亮,爱笑,彬彬有礼,像一个走丢的王子。"子茉的双眼闪着骄傲的光芒。"我想,他为什么没有被收养呢?他一定是在等着我,等着妈妈。"

收养手续很快就办完了,这个孩子跟着母亲回到了上海。曾经他是她成长的负累,如今是她重拾的宝贝。

子茉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租了一套公寓,又为他报了一所幼儿园,请了保姆照料孩子,每周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去探望。子茉清楚,她的生活还要继续,只不过多了一个秘密。

"老冯问我怎么钱越要越多,还以为我在外面包了小白脸。"面前的子茉难得俏皮。"好在他老糊涂,糊弄几句就过去了。"

"所以,其实你也挺不容易。"我了解在上海租房请保姆报贵族幼儿园来养一个孩子的经济压力。

"所以我问你会不会给我钱啊,我可是冲着广告上丰厚的酬金来的,况且,我知道你,从小花钱就大方。"我和子茉第一次同时笑起来,这一瞬间我们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形影不离的朝夕。

但我们就要作别,在重回旧梦的时刻。

"老公,是,哎呀,我当然知道你今晚回来啊,难得遇到好久不见的女同学,聊了几句,正要回家呢……哎,让她跟你打个招呼。"子茉举着手机,冲我使了个眼色。"你好,冯先生,我是子茉的同学赵芷萱。"我贴近手机,还没听完那浑厚又甜腻的台湾男腔,手机就被子茉拿远了。"这下信了吧,你这个小气鬼……马上就回去了啦"子茉也用这种甜腻的发音嗔笑着,起身,捂着手机对我做出一个下次再约的口型,扭头,走向大门,回归她的世界。

窗外,霓虹闪烁着大都市的魅,钢筋水泥舞着妖娆,诱惑着本就厌恶平庸的人类。

我知道,子茉不会再主动约我,她本能排斥知根知底的人闯进自己岁月静好的生活。她的真实,只愿留给曲终人散后那个卸了妆的姑娘。子茉穷极一生在截然相反的两面中寻找矛盾的平衡,如同此刻人头攒动中不吵的街,浓妆艳抹下不黑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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