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西北边境,帕米尔高原。
入冬,草原上已是寒风吹彻。天光渐暗,希尔汗遥遥地听见牛羊脖子上铃铛的响声,便知道父亲回来了。他站起来,倒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山羊奶,静静地在屋子里等待着父亲。不多时,父亲裹挟着草原上凛冽的寒气走进来,厚重的毡帽遮住了面庞,只余嘴角边刀刻一般的皱纹。他伸出手捧起那碗羊奶,宽大的指节上满是老茧。
气氛如往常一般凝滞,又似乎有所不同。
明天,你陪着我去守边。父亲突然以轻而沉肃的语气说道。
希尔汗默了一瞬,缓缓点头。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有记者模样的人来到这个籍籍无名的边陲地方,采访了许多村民。这其中便有父亲。尚且年幼的希尔汗听见父亲用那样骄傲的语气说,柯尔克孜都是最好的守边人。说这话时,他的脸上带着鲜有的、醇烈爽朗的笑意。
这笑容,希尔汗一记便是许多年。
只是这些年,草原上的人愈来愈少。有条件的纷纷南下,没条件的便拼了命地创造条件。这个本就被外界遗忘的地方,如今也快被他的子民抛弃了。至于守边,那不过是柯尔克孜岁月残片般的传说罢了。
只有父亲还在坚守。
第二天一早,希尔汗是与父亲一同出的门。草原的清晨到处是浓厚的雾气,空气里的凉意一直沁入脾脏。走到目的地时,希尔汗的双腿已然麻木得不行。他抬起头望向前方的草原,对面便是吉尔吉斯斯坦边境,水草丰美,据说常有人越境放牧。这一带以前是生活在附近的柯尔克孜族人义务看守,只是这些年走的人多了,看守这片边境的重担似乎只落在了父亲身上。
希尔汗就近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拿出暖身的茯茶刚打算喝一口便听见父亲唤他,你坐在哪儿呢!希尔汗一惊,立刻站了起来。然后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身绕去看石头的背面。
但见石上赫然刻着两个鲜红的汉字——中国。
是了。这是界碑。
年深日久下,红色褪得厉害,却依旧无损它的鲜亮。希尔汗怔怔地望着它们,这是父亲把着他的手拿树枝在草原上写下的第一个汉语词汇,如今在界碑上看到这两个字,心里忽然变得沉甸甸的。
放眼望去,广袤的草原上零星地散着这样的石头,形状像一个个凸起的心脏,仿若承载了这片草原的心跳。一整天希尔汗与父亲边看着牛群边守边,口粮不过是几块馕加一点马肉。天高地迥,荒无人烟,希尔汗无从得知父亲是如何数十年如一日地克服这种压倒般的孤独感,却模糊地知道了他是受到了怎样的感召。
临近年关,希尔汗很多年没见面的叔叔跨越了一个中国从广州回到故乡,在团圆时郑重地提出了想带希尔汗一起去大城市发展的想法。
母亲欣然应允,而父亲只是沉默一会儿说,尊重希尔汗自己的意愿。
这固然是一个绝好的见识外面世界的机会,但希尔汗心里却生出了丝丝缕缕的不舍。不仅是对家人,对这片草原,还有一些心事,是关于那些界碑。
于是到最后,希尔汗也没能做出决定。母亲失望不已,将其归咎到父亲身上。幸而没过多久便发生了一件令所有人都欢欣鼓舞的事情。
那天草原上来了一些人,颁给希尔汗一家一面大红色的锦旗,还帮他们修缮了房屋。那天父亲露出的笑容,一如当年,醇烈爽朗,像草原上互相追逐的风。
此后天天,希尔汗与父亲守边时总不忘带上那面锦旗。从不曾奢求过回报,但是若真的有人懂得,就仿佛是无上的荣光。
一段平静的日子过后,边境上忽然来了一群牧民将他们的牛群赶到了国界外,父亲上去制止,奈何对方毫不讲理。希尔汗想过去帮忙,却忘记像往常一样藏好手中大红的锦旗。有头牛见了红色兴奋起来,希尔汗愣在原地,黑色的瞳仁里颤抖地映着那头牛朝他冲过来的情景。
这时一股劲将希尔汗推倒。锦旗飘到一边,突然被染上了一朵鲜红的血花。
此后草原上又多了一块界碑。
反面是中国二字,正面刻着希尔汗父亲的名字。这个一生不曾离开边境的活界碑,却连一张遗像也无法拥有。
而希尔汗也在年复一年的独自看守中,明白了父亲当年的心情。
不只是带着责任地守护,还有对这片边境永葆宁静安详的期望。
这些年希尔汗也有离开的机会,但是每当他站在界碑前,闭上眼便能听见这里的风轻轻地对他吟,留下吧。然后他就会忽然地回想起父亲望向这片草原时的眼神,蕴含着那么深的情感。之前他一直无法为之命名。
现在他明白,原来这种感情,名为守望。
文/杜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