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容与奖状

二〇〇〇年那会儿,北京还没有划分学区。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的机缘巧合,去了一所离我家十万八千里的学校。小孩子是不会知道,也不会在乎去哪所学校上学的。后来在学校里碰到了表哥,想起来妈妈曾轻描淡写的在我耳边放下一句话“你哥比你高一年级”。可能是妈妈和小姨的关系好,把两家的孩子放到了一起。

爸妈没空接送我,机缘巧合找到一辆班车,我开始坐班车上下学。所谓的班车,其实是黑车。黑车司机是一个年轻的叔叔,我看不出来他多老,但据同车的小孩说他有三十多岁了。他有口音,不是本地人,他很瘦,不高,整天穿一双黑色的皮鞋,穿一件黑色衬衫,留一撮黑色小胡子,梳着二八分的黑色油头,那油头是我见过最反光的头。黑色的叔叔抽烟,烟雾缭绕在他周身,俨然一个黑社会,所以最开始我有点害怕他。后来我总是斜着眼睛偷偷的观察他,偷听他的电话,发现每次通话时他的回答总是“好,知道了”,这越发引起我的好奇,电话的对面是不是他的老大,小学班车难道只是一个幌子。叔叔在家长面前从来不抽,他在开车的时候抽,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胳膊肘搭在半摇下来的车窗上,手里掐着烟,像个成熟的老司机。所以我从小学就开始抽二手烟了。

班车是一辆白色面包车,大概能装下十几个低年级孩子和一两个高年级孩子,叔叔几乎不收高年级的孩子,原因之一:高年级是哥哥姐姐,但还不完全懂事,有可能欺负低年级;原因之二是我长大了,懂赚钱了才悟出来的:高年级体型已经长起来了,占地方。面包车从更远的住宅小区接上第一批孩子,沿着固定的路线,依次路过各大小区。小区里,凡是家长与叔叔签过合约接送的孩子,都聚在指定好的上车地点,相互熟知的孩子们聚成一个个小团体,聊着与学习无关的无聊话题。当看到熟悉的车头出现在不远处的墙角时,其中一些孩子露出期待的神情,待在一辆行驶的车上总是令人兴奋的,不论目的地是哪里,另一些孩子好像瞬间泄了气,因为车上载着最讨厌的人。

十几个小孩的车上,总有那么一两个讨人厌的。班车上有两个,我也讨厌他们。这两个男生比我高两年级,其中一个,我们背地里叫他黑熊,个子高,身材有些魁梧,黑不溜秋,一看就不好招惹,此人性格恶劣,把打打杀杀挂在嘴边,仗着自己年长,时不时威胁低年级的,最令人生气的是,他理直气壮的吃别人的零食。另外一个,是我最讨厌的类型,以至于长大后的我,对这种人也是很强烈的反感。这个男生比普通的瘦子还瘦,夏天能看到他四肢上的骨关节,小小年纪背已经驼了,我只见过驼背的老奶奶。他身形瘦小,大大的书包背在后面像一张龟壳,把他罩起来,被骂被欺负的时候就躲进龟壳回家去。我确实目睹过他被同年级男生欺负,因为身形,常常被同龄人推推搡搡或者被语言攻击,说的最多的是营养不良。不知道是不是经常被欺负,他也经常欺负别人,欺负的对象大多是女生,也大多是语言上的,因为他打不过男生,大概率也打不过女生。听他的那些话,女生都是要脸红的,男生都是要起哄的。我觉得对于女生最肮脏的词汇莫过于“贱”这个字眼,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为什么要背负这样的骂名,就因为上了班车,遇见了这个嘴贱的。那些话,女生不喜欢听,但男生喜欢听,于是他在男生堆里颇有名气,人称嘴哥。说来也奇怪,嘴哥被别人欺负着,同时也被人捧着,捧着他的人同时也是欺负他的人。

我在倒数第二站上车,面包车后面的座已经被那些讨厌鬼占了,中间排是前几站上车的低年级小孩,叽叽喳喳,蹦蹦跳跳的,我属静,不愿意坐在她们旁边。我被安排在了驾驶座后面第一排,后来我被调到了副驾驶座上,可能因为叔叔看我不愿意和别人说话,一直望着窗外,觉得这个小女孩很安静,不闹。我心里很骄傲,感觉是被选中的孩子。前面的大玻璃很宽,视野好,我的眼前一下子明亮了,摆脱了那些坐在后面时昏昏暗暗的日子。面包车的副驾驶座很宽,能坐下三个体型较瘦的小孩,另外两个是我的同班同学,女生兮兮和男生鑫鑫,我坐在中间。

坐在前面的日子是最开心的。有一次放学赶上下暴雨,家长们全体出动,高举着雨伞在校门口堵着,个个抻长了脖子,眼珠子左右扫射学校大门,生怕漏下那些熟悉的小小身影,有的家长嚷叫着孩子的名字,但都被雨声浇灭了。我们这些坐班车的自然是没有家长来接。小小的我们在疯狂的家长间穿梭。人群后面,稀稀拉拉的站着几个家长,虽然也有同样抻着脖子的,但多数是正在打电话的,那个时候小学生谁会有手机呐,所以这些家长肯定都是心系工作的工作狂。学校紧挨着一片住宅区,楼与楼之间,有一条挤出的过道,过道的尽端就是校门口,过道不算窄,边上能停一辆车,另一边还能走一辆车。沿着过道,距离校门口不算太远的位置,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每隔一段距离种着一棵小树,很多小轿车依据着小树划分的车位停在那里,我们的班车也停在那里,永远停在同一个位置上,所以大家都能找到班车,没人走丢过。

那天的雨下得太猛烈了,呼呼的,唰唰的,旁边人说话是根本听不到的。路上渐渐有了积水,很快就形成了一股小溪,我和兮兮鑫鑫三人趟着小溪,一路跑向班车所在地,雨水像是把这条路拉长了,跑了很久才看到熟悉的白车和车里一团黑色的影子。小孩子忘性大,我们没有带伞,三人湿漉漉的爬上副驾驶座,喘着气,看着面前大玻璃上哗哗倾泻的雨水,竟觉着很有意思。回家的路必然会经过一座立交桥,桥的上面走车,下面是地下通道,走自行车和人。因为恶劣的天气,车开的都很慢,桥上面已经堵的水泄不通了,我们还排着队等着上桥。班车后面几排是一如既往的吵吵闹闹,似乎没人在意这层铁皮外面的事情,因为他们没有大玻璃,他们看不到我能看到的风景。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叔叔一边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一边熟练的把控着方向盘,现在的叔叔另一只手里没有烟,他两只手都在方向盘上。我的注意力全在外面,突然身子向左一斜,整个人飞了起来,只见叔叔猛的转动方向盘,嘴里碎碎念“妈的,不管了”,面包车飞出去一样,逃离了望不到尽头的车队,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掉队的大雁。咯噔一下!好像是翻进了一个大水坑,噗呲一声,四周瞬间溅起海浪,像倒着看的瀑布。随着车身左右摇晃,上下起伏,我们三个小孩左边倒完右面倒,一会儿又从座位上弹起来,撞到车顶。又咯噔一下!紧接着是一阵颠簸,是人行道上砖排列出来的纹路!叔叔把车开到了人行道上!我哪见过此等不守规矩的行为,不免心中升起一阵恐惧,同时又感觉无比刺激。然而我非常信任叔叔的车技,也相信这层铁皮会紧紧的裹住我,将我与外面的危险分隔。于是我壮着胆子前倾着身子,反抗着安全带,想透过大玻璃外的水纹和快速摆动的雨刷看清外面的危险,以满足我叛逆的好奇心。还没等我满足,车内车外已经恢复了平静,回归规矩。我们绕开了拥挤的立交桥,改了道,虽然有些绕远,但至少比堵着快。我看着一脸平淡的叔叔,好似刚刚只是一场梦,一场关于叛逆的梦。

自从那次暴雨中的冒险,我对叔叔多了一丝敬畏,在这个规规矩矩,四四方方的世界里,能保留一份放荡不羁,冲出世俗和桎梏,只为了这帮小学生能够早点到家。

刚开始坐班车的时候,我和其他几个同学刚开始上二年级,因为年纪小,叔叔怕我们走丢,所以每天上学的时候,要求我们下车之后手拉着手,互相照看,防止我们在上学早高峰被人群冲散,走着走着丢一个。正值夏天,刚下车,我刚拉上前一个人的手,正要伸手拽住下一个人时,突然感到左手上有一股力,将我猛地拉向一边,鬼知道前面的人受了什么刺激,开始朝着校门口冲刺。我自认运动神经不错,迅速地反应过来,然而左手被前面的人紧紧地攥着,没办法,我也只能顺着他们的意,跟着跑了起来。这一跑,意外地把我的心情也跑了起来。一队小学生就这样一边疾驰着,一边咧着嘴大笑。不知道是因为我的步伐没有跟上大部队的节奏,还是因为路面不平,我还没跑几步,只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绊到了,双脚离地,整个人腾空而起,还没等大脑反应过来,我已经面部迎地,重重地砸下去了。再加上向前的惯性,生生搓出去一米的距离。“惯性”这个物理学科的名词,是我三年级的表哥告诉我的,那是我第一次察觉到知识在生活中的印证。趴在地上,我只觉得脸部火辣辣的疼。地面是沥青铺的,疙里疙瘩,粗糙的很。我晕晕乎乎的,所有感官集中于脸上的疼痛,忘记了哭。我记不清是怎么坐起来的了,可能是路过的好心家长,也可能是之前拉着我手的同学。周围都是人影,还有两个咯咯笑的讨厌的人影,模模糊糊中看到一团黑色的影子从人群中挤出来,向我靠近,一边靠近,一边发出吼叫“诶诶诶!咋回事!”,那声音和语气我熟悉,是叔叔,叔叔来救我了。

我想我应该是被叔叔背起来了。等回过神,我已经坐在了二年级教学楼门口的台阶上。叔叔蹲在我的对面,伸着手在我脸上来回比划,凉飕飕的,等叔叔放下手来,我才发现那是一团沾了水的手纸,只不过从我脸上离开的纸团都变成了黑色和红色的。我顿时觉得脸上的刺痛越发强烈,就像有很多小虫子在爬,又疼又痒。我紧皱眉头,叔叔见我有了意识,问我疼不疼,又跟我嘱咐了半天今天在学校要怎么怎么注意,我一句话只听进去半句,最后只记得不能拿手碰。我还没有照镜子,还不知道脸变成了什么样子,是不是半张脸都没了,是不是很可怕,是不是没法见人了。学校里已经打了上课铃,除了一两个迟到的学生小跑着冲进各自的教学楼,只剩下此起彼伏的课文朗读声。

教学楼的玻璃有反光,虽然不如镜子,也能照出来个一二,我把脸凑到玻璃前,想看看我毁了的容颜。只见玻璃上映出来一张花脸,鼻尖鼻梁、右脸脸颊、额头,都泛着恐怖的红,我吓的一愣,想抚摸一下这张陌生的脸,但又想起叔叔的嘱托而作罢。这时候叔叔站起身,我看着他利索的收拾着散落在地上的黑红纸团,一副要走的样子,我突然来了委屈,鼻头酸酸的,我不想被丢在这里,也不想去教室,不想面对同学们露出的惊恐表情,我多想直接坐着班车回家。但我知道这不可能,叔叔还有大事要做。叔叔看着我进了教学楼之后就离开了,我回过头望着那后背湿透的黑色衬衫,不由得给自己打起气来,试图说服自己,待会儿要像没事儿人一样走进教室,假装我只是迟到了。后来我的这种态度起作用了,班主任只是让我快点回座位,我嗯一声,径直走到我的座位,一屁股坐下,把头埋进书包里开始找铅笔盒。班上的同学们就像眼瞎了一样,没人看我,也没人吱声,就连那几个调皮捣蛋的也只专注自己手上的小把戏。我心中的石头算是落地了,暗下决心,今天一天除了尿急,就待在椅子上不动了,不说话,好好学习。

因为我进教室晚,不知道班里正在进行什么活动,只瞥见班主任手中握着一摞橙黄色的奖状,垂直着轻轻磕着讲台的桌面。

“人都到齐了,我来说一下。”

“这个月表现不错的同学比较多,我念名字的同学上台领一下奖状啊。”

我依旧埋着头,努力地控制着想要挠痒痒的欲望。我想起来以前表哥摔倒时,胳膊上蹭破了皮,小姨说千万不能上手挠,不然要结疤的。我决不能让我的下半生顶着一脸的疤,胳膊上的也就算了,脸可是女人的重要部位,一定要干净。正当我千丝万缕,同桌用胳膊肘顶了我一下,我像受到了惊吓,猛的抬起头,撞上了班主任射来的眼神。

“上来领奖状。”

奖状,本来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事情啊,现在却是在让我下地狱,怎么就好巧不巧今天发奖状,难道注定了这张脸要公之于众吗。我扭扭捏捏,试图暗示班主任准许我待在座位上等下课再拿奖状。然而班主任铁了脸,狠了心要让我面向大众,我抵不过班主任的威严,只能低着头,拨弄着头发,手里捏着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奖的奖状,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站住。等到得奖的同学陆陆续续都站在讲台前了,班主任领头鼓起了掌。刺耳的掌声让我的头埋得更低了,只想着这一天赶紧过去吧。

庆幸的是,我的脸最终复原了,没有落下疤痕。后来我却注意到我的脸皮很薄,能看到皮下的血丝,稍微一紧张,脸就涨的通红,别人以为我是害羞,都看我的笑话。我猜是小的时候蹭下来了一层皮吧。(后来得知这是一种病,红血丝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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