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语文老师已有十年余。昨夜忽然梦见他，竟像是与我诀别，不由得潸然泪下。
梦里，我和三五好友走在一起，嘻哈打闹，忽然，看见一个人迎面向我走来，我一眼便认出了是他。不高的个子，比起上学时，他清瘦的样子，多了几分魁梧，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已是中年人的姿态，但双眼依然明亮，步伐从容而轻快，叫我时隔多年，仍然能一眼认出他来。思及上学时他对我的期望，再想想我这些年来的经历，似乎没什么亮眼的成绩，顿觉羞愧，不由得低下头，竟像是害怕被他看见似的。
他还是看见了我，带着笑，停下脚步，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温和的叫我：“豆豆。”听到熟悉的声音，我鼻子一酸，落下眼泪，快步走上前，抱住他的胳膊，将头埋在他的肩膀，喊道：“老师！”他轻轻地拍拍的，代我与朋友告别，拉着我的衣袖，带我走上了大路旁的一条小路。
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心里很高兴。我们就这样在路上走着。不知道是什么季节，也许是秋天吧，我们都穿着长袖外套。但是风并不冷，阳光也很明媚。
小路很好走，泥土路面干干爽爽的，弯弯曲曲，延伸向远方。路的两旁，高高低低，遍生草木。绿的植株上，挂着红的小浆果，一颗颗，一簇簇，煞是可爱；长长的茅草举着细细的绿绿的剑，直直的对着碧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狗尾巴草抽出长长的穗子，毛茸茸的，在纤细的茎上随着风轻轻摇曳。路并不宽，他在前面走，领着我，我慢慢跟在他身后，一直走了很久很久。
走到路的尽头，是一片竹林，金色的阳光透过竹林，洒下参差的斑驳的影子。老师忽然停下了脚步，等我站到他的身旁，他说：“我只能陪你到这儿了，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
“可是，可是我不认路啊，我不知道该怎么走？”我有点儿慌。
“穿过这片竹林，绕过这个农家小院儿，顺着一条石阶走上去，就是大路。你可以搭车回家，也可以去找你的朋友。”老师指给我看，耐心的告诉我该怎么办。
微风拂过，竹林里的光线明暗交织，添了几分阴森。踮起脚尖，看到小院儿那里有几条狗，有的拴着链子，有的敞放着，看起来就很凶。
“老师，我害怕……”我攥紧了他的衣袖。
“你不怕狗，你也不怕黑，”老师拉下我的手，推我跨出一步，“我知道的，你只是依赖身边的人。但这是你自己的路，你必须要自己走。”
“老师……”我看着他，不肯走。
老师站在那里，温和的看着我，说：“走吧，我看着你走。”
“那你呢？”我不死心，望着他。
“我也有自己的路要走啊！”他摸摸我的头，望向竹林的另一边，背着阳光，幽深，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他轻轻地说，“我也要去我该去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害怕他说出让我难以接受的答案来，不再追问，只是抓住他衣角，哀求：“我们能再呆一会儿吗？我们好久好久都没有见面了。”
他叹了一口气，又过了一会儿，也许是过了很久，他说：“不要留恋过去，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抓紧时间走吧！”
我摇头，不听。
“你长大了，要独自面对所有的事情，勇敢一点儿，去吧！”他推我往前走，轻轻说，“别让我担心。”
我眼泪又出来了，怕他看见，转头朝竹林跑去。几步跑过这半明半昧的竹林，用袖子抹掉眼泪，回去头去，他站在原地没动，微微笑着，说：“快走吧！”
我深呼吸一口气，朝小院走去，想穿过院子去爬石阶。
院子里满是落叶，踩上去，“哗”的一声，几只狗全被吸引了，竖起耳朵，目露凶光，汪汪吼了起来。
我很着急，想退回去，老师大喊：“不准回头，你要想办法往前，一直往前。”他甚少用这样严厉的语气跟我说话，我委屈极了，差点儿哭出来。
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得抓起地面的枯枝，胡乱挥舞，试图阻止这些狗靠近。我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敞开嗓门大喊：“救命啊，有狗啊！”期待有人来帮我。
可是院里没有人应，只有风从虚掩的门里钻过，卷起几片落叶。
几只拴着铁链的狗咆哮着，抬高前爪立起来，把铁链子挣得哗哗作响，另外两只狗压低身体，龇着嘴，露出尖尖的牙齿，从喉咙里发出低吼，朝我一步步靠近。
“老师！老师……”我急哭了，又不敢回头，只能一声声喊。
“别怕！你动脑筋想办法。”老师扬起声音回应，“我在你身后，别怕。但是我不会帮你，你要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
我能怎么办？我看着狗越来越近，使劲儿把枯枝往地上一敲，大喊：“别过来！”枯枝被敲断了，狗似乎被吓住了一瞬，立马又继续朝我逼近。
我怎么可能打得过几条狗？我又急又委屈，干脆扔掉手中的枯枝不动，心里想着：看狗真的咬我，老师还能不救我？
狗见过扔掉树枝不动了，也停下了进攻的步伐，歪着头看完。我破涕为笑，这些狗傻乎乎的！我干脆就撅着嘴“嘬嘬嘬”唤起狗来，逼近的两条狗坐在地上，慢慢摇起了尾巴。蹦跶的那几条栓链子的狗，也慢慢平静下来。我蹲下身体，一边唤着狗，一边伸手招蹲坐着的这两条狗，它们歪头打量了我一下，慢慢靠近我，仰起了头。我摸摸它们的头，它们高兴得直摇尾巴，把地上的落叶扫得哗啦啦响着。我挨个去摸被拴着的狗，它们也欢快地摇着尾巴。我得意极了，想回头冲老师扮鬼脸。老师的声音适时的响起：“别回头，别停留，继续往前！”
我直起身来，告别这些傻乎乎的狗，踩着落叶，穿过这个小院，就看到后面的山坡上有一条窄窄的，布满青苔的石阶。
石阶不算陡峭，但很长，被山坡上的杂草遮住了大半，露出来的地上，也爬满了湿漉漉、软绵绵的青苔。会有虫子吗？我打了个寒颤。我迟疑了，四周打量，这山坡上树木丛生，杂草丰茂，地上遍布枯枝落叶，相比之下，这条石阶应该是比较好的出路了。我咬咬牙，抬脚踩上去。软软的青苔被踩塌，溢出水来，一步一滑，不得不抓住石阶两旁的灌木和杂草保持平衡。手被扎得生疼，那些锋利的草叶毫不留情的割破手指，但我知道，不能回头，要自己往前走。我咬着牙，忍者痛，手脚并用，磕磕绊绊往上爬，憋着一股儿劲儿。
不知爬了多久，石阶看到了尽头。我带着一身狼狈爬上去，上面是一条宽阔的大路，洒满了阳光。我松了一口气，喊道：“老师，我看见大路了。”没有回应。“老师！老师——”我连喊几声，还是没有答应。我回过头去，看见长长的石阶，布满了青苔，有我走过的痕迹；看见寂静的小院，有满地的落叶和几只看起来很凶的狗；看见一片竹林，在阳光下，半明半暗。明亮的那一半，依稀可见来时路，而老师的身影，却渐渐融进那片黑暗之中。
醒过来，眼前浮现记忆里青年时期的他，在毕业后送我回家时，温和的笑着，说：“未来的路很长，会有很多困难，但我相信，你可以的！”还有梦里中年时期的他，在路口分别时，温和的笑着，说：“我只能陪你到这儿了，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一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只觉得眼睛又模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