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姐妹,被时间推得渐行渐远。——题记
每一个独生子女都有一个专属自己的独生子女证,特神气,明晃晃的钢圈显示自己是家中说一不二的小霸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我恰好就有一个。
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计划生育已经开始渐渐失去势头,再加上小城管制不如大城市严格,不少家庭都愿意罚点款再生个孩子。可我父母不行,他们是吃着国家粮的老师,再生个孩子不仅得罚款还得丢饭碗,谁都冒不起这个风险。
到了呼朋引伴的年纪,独身子女的劣势开始显露出来。血液流淌在血管里,隐藏在皮肤下面,看不见摸不着,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个人牢牢地系在一起,你的白天黑夜、生活点滴、日常轨迹,在还没有那么多人情世故的日子里,姐妹远比朋友来得亲密。
舅舅家有三个孩子,上面两个姐姐,最小的是弟弟。那时候我们还不清楚重男轻女这个概念,只是看到弟弟每次都能吃到那个最大的鸡腿,直羡慕得牙痒痒。
饱受家中只有一个小孩孤独的我爱极了去舅舅家串门。串门也是一件学问,玩作一团,也有种作客的羞涩感,你家我家的称呼立见亲疏高低,舅舅舅妈一瞅,总不如自家父母来得自在,束手束脚地放不开。
好在大人每逢寒暑假都像约好了一样把我们一股脑往乡下的外婆家赶,白天黑夜亲密无间,每个时间点都被彼此充满,你家我家的隔阂统统消弭在笑声震天的空气里。
事实证明,每个小孩觉得是巧合的事情都是经过大人深思熟虑的,任何一件普普通通的事情背后总是带着几丝世故的思考。父母永远会为孩子铺一条长远的路,他们想着我没有亲姊妹,以后走上社会,处理人生大事,免不得需要一些亲戚帮衬,关系都从小培养起。
当时的我怎么可能想到这点,不过满心满眼地想和他们嬉笑怒骂、打成一团。我其实算不上一个出众的孩子,在小城的院子里是跟着别人跑的,可能是有样学样,见多识广,脑袋瓜鬼点子多,没有人压制着便显得风风火火的,而弟弟妹妹还处于跟着大孩子玩的懵懂年纪,姐姐生又是个较为柔和的性子,我出一个小花招,便一呼百应,隐隐有种孩子王的骄傲。
半大的孩子像一团燥热的火,闲不住,好动得很。
外婆家背后有座矮矮的山,下半是无数丘大小不一的田,走不到尽头,上半种了半山的橘子树,最顶上是什么我们不知道,还有一处长满撑天的翠竹,深处幽幽暗暗不甚清明。在我们看来,其貌不扬的小山俨然别有洞天,值得花费大半个白日的功夫去探索冒险,或许还能找到一个世外高人,毕竟武侠片都是这么演的,一个个往山上蹿得比猴子都起劲。高人没找到,随即占山为王,自封称号,一伙人浩浩荡荡地去考察封地,研究取个什么样名字才贴切,于是每一条田埂、每一块土地甚至稍微有点特色的树开始拥有姓名。
大人只看见我们嘴上整天挂着古怪拗口的词汇,却不了解他们的来源,颗颗都经过细细打磨,是让我们一说就可以心领神会的专属暗号。
外婆家的夜晚是我们最心向往之的。天空是黑黝黝的,伸手不见五指,两个人并排坐着,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团模糊的人形轮廓,这样的黑衬得星星格外的亮,一明一灭地闪成一串星河。
后来我到过很多地方都没有看见过这么灵动的星河。城市的五彩霓虹灯将天空映得光怪陆离,星星隐隐约约地蒙在灰雾中,带着一丝游戏人间的眩晕感,我吹着湘江的蓦地想起了外婆家的天空,黑得透彻且纯净。
夜好了,我们表姐妹一伙就兴冲冲地搬着长条凳、小方椅往漆黑的院落一摆,各自寻一个舒服的姿势懒散坐下,松松披着洗完头后半干的发,兀自昂头仰望,说点有的没的,多久都不会累。
每个人都会经历一个时期,世界上只有两所大学——清华北大。四双手指点星河,挥斥方遒,颇有大将风范,未来像星星一样在遥远的天际闪闪发亮,四个人为上清华还是北大争得不可开交。累了,胡乱靠在一起,连沉默都充满活力。
……
好大几年没去过外婆家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与家之间的经更加难念和和乐乐背后总潜伏着不少弯弯绕绕。世界上的大学开始变得越来越多,原来人生不是选择题,是填空题,可悲有些人连答题的资格都没有,但幸好前人走出来了许许多多的路,弃考也没关系。
表姐和家里吵架跑出去住了一段时间,愈加独立了,表妹表弟刚好是学业繁忙的时候,不断被学业浪潮推着前进,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将一伙紧紧靠在一起的人之间的裂缝悄无声息地填满,每一次再见我都要细细寻找一下熟悉的影子,寒暑假之约断断续续到最终难以维系。
第一次只身去外婆家,晚上我下意识地把椅凳摆好,坐在往常习惯的位置,仰头看星星,星星却眨着冷冷的眼,刺得人眼睛生疼,看了一会我就不想看了,胸口涌胀着莫名的酸涩感。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星星,渐渐地连外婆家都很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