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幻仙子的回忆——权宜之计
警幻是我的道号。
我的真名早已被人们忘记了。这个名字似乎与其他仙女颇为不同,不够曼妙动听——这是因为我的职责也与众不同。我专司人间风情月债,掌尘世女怨男痴,说穿了,就是一个“情”字,男女之情。但我的职责与月老、红娘等神仙又不相同,他们掌管的是婚姻缘分。婚姻中可能有情,也可能无情,而我所掌管的情可能与婚姻有关,也可能无关,不过人间天上,万物都难逃“情”的控制,所以,我在众仙心中颇有分量。情之为物,在人间男女心中何等曼妙,而其本质,不过幻象而已——这就是我道号的来历。
我居住在离恨天上,灌愁海中的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这是世间所有痴男怨女的最后归宿。每天,我都会接受上天的意旨,安排世间男女的情债,这情债实际也就是因果之报,一切缘与劫,有因必有果。我这太虚幻境其实只是帮助完成这因果的循环而已,当然,具体情债偿还的细节由我一手安排。这是个复杂而重要的过程,整个过程要安排得合情合理天衣无缝,完成之后还要登记造册。除我之外,还有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等多位仙女相助,她们各有分工,配合默契,在我的监管协调下,掌控人间所有男女的爱恨情仇。在我这太虚幻境的定义中,缘与劫,并无本质分别。
那天我又接到了赤瑕宫主的邀请,去陪她下棋。赤瑕宫主是我在放春山上唯一的邻居,也是我的至友。她虽然身份官阶都高于我,为人却并不矜持虚伪。她幼年得道,未经人世,表面看去端庄冷静,实际却是热心肠,有时甚至有些孩子气。而我与她恰恰相反,是在人世修炼多年后才位列仙班。人情世故烂熟于心,表面看去热情周到,风流倜傥,实际却早已看破世情,四大皆空。我们虽是如此不同的人,却很是投缘,常在一处谈笑游戏。这一次,又是下夜棋。
我们两个都喜欢下夜棋。在晚饭后相聚于赤瑕宫的怜星台上,不用点灯,只挂一颗宝光璀璨的夜明珠,焚一炉我们都喜欢的香——群芳髓,便摆下棋局,这群芳髓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提神醒脑、沁人心脾。
旁边只有妙琦侍者烹茶伺候。赤瑕宫主身边有灵、真、神、妙四大侍者,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妙琦。她本是由一块难得的无瑕白玉点化而成,天生高洁清丽,傲慢不群。对于地位较低的客人和新得道的神仙时有怠慢轻忽。因为她有洁癖,赤瑕宫主命她专司自己的饮食。据说她只要尝一口蟠桃汁,就能分辨出这桃树的生长年头、经雨次数和桃子成熟的精确日期与采摘日期。每次吃什么东西,用什么器皿,先吃什么后吃什么,一次吃多少,她都会一丝不苟不厌其烦地给你安排好,还不时提醒你:“请您还是先品这个,再吃那道菜吧!那道菜味道太重,应后吃方好。”——每次在赤瑕宫的宴会上都能听到她类似的彬彬有礼却毫无热情的提醒,令人大倒胃口。这也是为什么很少有人愿意来赤瑕宫赴宴的原因。不过,坦白说,她烹的茶,味道确实甚好。
这次赤瑕宫主显然刚刚沐浴完毕,穿了一件天蚕丝的月白便袍,绣带当风,仙袂飘飘,长发不挽,乌云自泻,清水脸儿上不施粉黛,一派逍遥打扮,更显绝代风华。三局过后,她左手擎玉杯,右手执棋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她平时下棋不计输赢,今番如此,必有他事,我早已猜到她此次相邀必定不是为了下棋,下棋不过是个引子罢了。但是神仙反正是悠闲无聊的,所以凡事都不喜欢直接了当,偏要拐弯抹角一番。如同吕洞宾在人间卖的包子,皮儿极厚,咬半天才能吃到馅。这也是神仙的通病吧?
“宫主你,似乎有心事?”我试探着问她。
她秀眉微扬,冲我微微一笑。接着,她让妙琦换了杯茶,然后让她退下。
在起身徘徊了几次后,赤瑕宫主终于象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其实我是想请你帮忙。”
“行啊,只要我能办到。”我毫不犹豫,一口答应,心里却在疑惑:“你还有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吗?”
“你一定能做到。”她很坚决地望着我,“我会把一切来龙去脉都告诉你,但请你与我共守这个秘密。”
我答应了她。
她告诉我,神瑛侍者犯了天条,盗用甘露,救活了下界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草。“这可是要谪贬下凡的重罪,如果被人家知道,神瑛必遭大难!赤瑕宫也将因此蒙羞。”
“所以你决心救他?”
她点头道:“不错。”见我不语,她又继续道:“绛珠草得到观音甘露的灌溉,必定就此得道成仙。但是要过九九八十一日方可修成人形,届时,神瑛再去灵河取水必定与她相遇,也许她竟会跟到赤瑕宫来……”
“那时,此事势必张扬开来。”我替她说下去。
“正是,我就是担心此事。可是我也不能阻止神瑛每天汲水的功课,否则别人也会疑心。只有请你去收服绛珠仙草,在太虚幻境派她个差使,让她位列仙班,告诉她不可张扬此事,从此与神瑛、与赤瑕宫都不要往来。”
“息事宁人?这倒是个好主意,看来也只有如此了。”
我答应了赤瑕宫主,她谢我不尽,又叮嘱我,务必在九九八十一日前的傍晚去点化绛珠草。去早了,她的修行还不到火候,去晚了,只怕她已成人形,又与神瑛相会。我安慰她只管放心,以我的道行与人品,办这点小事易如反掌。
那天日落前,我来到了灵河岸边,三生石畔。晚霞映照在三生石上,上边密密麻麻的人名清晰可鉴。石头下边果然有一株绛珠草,袅袅亭亭,随风而舞,看来颇有灵性,果然是受了甘露灌溉复得日月精华所致。
我走近前去,微笑着轻抚草叶,那草儿竟如含羞草一般微微颤抖回避。“啊,火候已到!”我惊喜地说,“不要怕,我来帮你完成心愿吧。”我取出了风月宝鉴。
这风月宝鉴乃是我在空灵殿上新制的一面镜子,颇具法力,可以度一切生灵。我以夕阳光辉折射于草上,默念咒语,施展法力。阳光经过折射,明亮了数倍,照在绛珠草上,放出万道光芒。光芒之中,那小草渐渐长高变大,又缓缓变成了一个人形,依旧是袅袅亭亭的体态。最后,完全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年轻女子的样子。
但见她: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实在是禀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我不由得暗自喝彩:“何等妙人儿!”
“恭喜你了,绛珠仙子!”我走上前,将备好的霓裳羽衣披在她身上。她惊讶地望着我,似乎难以置信眼前的一切。
我赶忙自我介绍:“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今见你尘缘已满,特来点化,助你脱去草胎木质,得换人身。从此随我前去太虚幻境,司掌各司册子、核校判词,汝可情愿?”
“怎么……这么快!”她喃喃道,尚自沉浸在自己的情境中,竟然没有被我这么大的来头震住,也没有为这从天而降的好运而惊喜。
“早一日成仙得道,难道不好?”我假装糊涂,明知故问。
她如梦方醒,忙倒身下拜。我暗喜:到底是个明白知礼的人!谁知她拜谢之后,又问我可否等明日日出,答谢恩公后再随我回太虚幻境。
我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