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窗外,刀子般的寒风很是肆意地狂欢着,围绕这小而黑的逼仄小房子,仿佛得着魔鬼撒旦的指派,要到北国的京华这无尽冷的小巷民居外展示着它们对冬夜的掌控,炫耀那至高无上的寒威,然而,一堵红砖墙,虽薄薄的,却挡住它们的侵入,于是寒威变作寒微,在屋檐下弄堂过道里呜呜咽咽,卑微地哭泣作响。
然而,在黑的夜里,我只得呆愣愣地、长久地瞪视着眼前的锅碗瓢盆,炉火早熄灭好几日,虽有几把米,巧夫亦难为之炊。长夜寂寂,肠胃得着主人不再外出的小道消息,纷纷揭竿而起,开始造起反来,原先几天所唱那番空城计浑然不管用,肠胃越发加快消化它贮存的食物。
是以,不久便现出饥肠辘辘来。幸好还有剩得半瓶朝天椒腌渍水的玻璃罐躲在桌角,仿佛久已失宠的老宫女寂寞地闲坐在那儿,于是,即刻得到呼召,它来到落难的王面前。
02
那是很久前在超市买来的一瓶下饭的腌制辣子,待得冷硬的小手一摇晃,便要仔细寻找时,早已打草惊蛇,小而可怜的朝天椒们知道要抓捕它们,纷纷扭着黄黄的身子,躲避着我的近视眼。
多年后当我在老乡北大学生蒋君的宿舍说起这个罐头,蒋君深深地喟叹了一声,很替寂寞的宫女难过,更为落难的王哀伤。我用筷子一夹,才得到几滴可怜的腌渍水,椒们却安然地躺在罐里,剩余的水们还在纷纷躲避,一意要滴到地上,躲进缝隙,抵制我的命令。
我没了法,深恐余下的也瞬息蒸发掉。于是,我在小而窄的床上坐下来,把手伸到嘴边,把筷子伸到舌头里,沾了几滴可怜的腌渍水,将它狠狠地滴到舌头上,这还嫌不够,又用皲裂的嘴唇狠狠地亲了一下罐头的口,拿冷硬的小手倾斜着瓶身,于是它很慷慨地将一大堆腌渍水灌进我的口,因为我的胃偏偏相信,这多少可以止住一些饥饿。
03
一股又酸又辣的味道瞬间流进我的喉咙,再顺势往下,一直淌到胃的深处,恰如庐山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尔后落到小而深的龙潭。空荡荡的胃虽已装载辣椒水,但即刻痉挛,仿佛一块红通通的烙铁遇水瞬间,哧哧作响。
还残留在喉咙里的一些辣椒水即刻不安分起来,一意要到胃里去看望它们的兄弟,探个究竟,殊不知这时刻整个肠胃都已痉挛着,扁而平的腹部正如一股英勇无敌的共军在跟腰背这另一股共军抢夺肠胃的地盘,致使干瘪的肠胃如国军般,浑没了往昔歌舞升平、酒足饭饱时趾高气扬状,只得乖乖地弃城逃跑,往上级心肺那里汇报。
殊不知心肺、肠胃、五脏六腑整个儿都乱作一团,在腹部腰背夹攻下,浑没什么御敌高招,于是统统挤压在一起,仿如被英勇的共军赶得走投无路的国军,一溃千里,可怜丁地跑到台湾岛,蜷缩成一团。我知道,在这样奇怪而黑的冬夜里,没有办法从任何人那里讨到一点东西,肠胃却感到饥饿之极。
04
于是,开始翻箱倒柜,只是看到一些可怜的油盐,一小包味精,还有便是在北京随处可以买到的“十三香”牌调料也安静地躺在桌子的一个角落里,十三香外包装上的那个穿着厨师服的小小人头,仿佛带着无声的嘲弄神气,在看着我。
于是,找出装米的塑料袋子,天可怜见,还剩得几大把米粒,于是,我抓一把,扔进嘴里,使劲嚼着,只听得咯噔咯噔的响声,满嘴冒着豆浆般的白沫儿,仿佛便在咬着一颗颗小而发白的珍珠。
待得吃过几把米之后,方感觉五脏庙的师傅们已得了满足,闭关去也,不再造反,却只感到一块块冷而硬的冰在胃里安营扎寨,仿佛当成它们老家南北极,有长久居住的打算,咯得我胃生疼。
05
在我少年的心里,虽在小学初中高中时经历过挨饿的滋味,但是,全没有这一次厉害。越是不去想它,饥饿越是萦绕在脑海中,忽而忆及客家饮食习俗,都教我产生一种冲动,不免舌底汗津津。
忽而,梦见小时候,在家里吃饭时的场景,最后我终于睡过去了,一直睡到翌日下午。
于是,接下来几天,都是躺在床上,在昏昏沉沉当中度过,身体随着时日流逝,愈是衰弱,连一向热衷造反的胃也没了多余力气抗议、示威,只是蜷缩成一团,满脸皱褶,有如一个被果虫钻空的核桃仁。
06
嘴巴只得大口大口地喝着冷而黑的自来水,身子躺在床上,稍微一转身,在逼仄的小房子里,耳朵便听得黑的水在身体里得意地摇摇晃晃,肆意地溜达,有如寒冬里少女手头保暖袋里未装满的热水,得着空隙,从这头到那头,来回地折腾,又如两个顽童在跷跷板上玩着交换位置的游戏,走遍空空如也的肠胃。
膀胱终而抗议起来,有如一只装满水的大气球不耐重压,央求着我快快戳上一针,好给气球放水。于是,我只得一趟趟地起床,迷迷瞪瞪地对着马桶小便,又在迷糊中躺回床上。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生命的气息越是微弱,到得后来,在微光里,我看到阿妈出现在我身边,于是,我一声一声地呼唤,企图得到阿妈的照顾,许多幼时的场景出现在了眼前。
07
在我童年时,山乡寂寞的夜里,一灯如豆,阿妈在微光下安详地缝着我白天弄裂的小衣,我只管闹腾,现下却丝毫不想动,只是回想着童年的生活场景。
人越是在那种极端的条件下,大脑越是清晰而又混乱,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好教我理顺下我跟这个世界的关系。
就着那简陋的书桌,我庄严而又肃穆,内心那种趋于平淡的哀愁,看淡世事虚妄后的漠然,我用红色圆珠笔写好了遗书,我以为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然而,让我打消念头的,是隔壁的一位至今不知道姓名的善良大姐。她是出来打工的,跟他的男朋友同居在一起。她时常带回来一些并没有下过筷子的完好的盒饭,然后说是在饭店吃剩下的,请我不要嫌弃。她估计是在我的眼里,看到了深入骨髓的“饥饿”两字。
08
我无语,心怀感激地,默默接过她手中饭菜。我跟她素昧平生,萍水相逢,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我一眼,有缘共处一个屋檐下?我无语,感恩的心,占据我的胸臆。于是,我稍稍振作精神。再后来,因朋友接济了一点钱,于是,又能够吃得上馒头——刚出锅弥漫着热气的,二毛五一个。
待在住处,却是没有暖气,而北京的冬天和初春,往往是格外的冷,“寓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愁鬓明朝又一年”。
我,一个从偏处一隅的南方边远山区跑到北京大都市里来旁听、求学的客家人的小孩儿,往往对于漂泊生涯的艰难困苦,没有足够的预料和精神准备,而最开始之初衷,一切但为文学之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