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阴雨天比较多,虽然是夏天,但是气温却渐渐凉了。
某天下午,我跟着老师一起去呼吸内科做会诊。
病人今年刚刚60岁,因为脑出血后遗症,四肢瘫痪、意识不清、生活不能自理,长期插着鼻胃管,身体素质非常差,常常并发肺部感染。三年间,病人几乎每隔一两个月就在不同的医院辗转做治疗。
今年已经是第三次来我们医院了,这次已经住了近三周。
他总是反复的肺部感染,总是到快要好了时,又突然毫无征兆地加重了。
这一次他再次加重后,会诊时便喊了他母亲来谈话。
病人的老婆在他中风后便选择了离婚,两人没有子女,是失独家庭。80岁的母亲是他唯一的依靠。
她母亲来时,天空依旧阴着,灰蒙蒙地断断续续地下着小雨。
我们一行人在病房里,内科主任和老太太说:“我有话想和你谈谈”。老太太立刻心领神会,示意出去谈,她也许是怕医生会说出些什么沮丧无望的话被病人听到。其实,病人早已意识不清、没有任何思维能力了。但做母亲的不这么认为,她总觉得儿子还像健康人一样,她怕他听到了会伤心难过。
于是,我把她领到办公室,搬来一张板凳,让她坐下来说话。内科主任拿出病历夹,翻开检查单看了看,准备和老人谈话,我老师站在一旁,给了我一个眼神,我知道他是要我注意照顾老太太的情绪。
老太太忐忑不安地坐在我面前,看上去很局促不安,我过去轻轻地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想要安抚这位老人。
终于,老太太说:“医生,有什么事情你就直接说吧。” 她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准备接受一切。
内科主任指着病人的报告单说:“其实,你应该也有些了解吧,毕竟病人这种情况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是今天的血象单子,还有昨天的C T报告……他从入院的第一天起,就有肺部感染的症状,血象也很高,我们给他用了抗生素,但是效果不好……抗生素是一种具有耐药性的药物,如果反反复复用,耐药了就不再起作用了。此外,长期反复肺部感染和使用抗生素,可能也会有继发性的真菌感染……”
内科主任顿了顿,大概是故意留点时间让老人消化一下。
老人点点头:“这些我都知道,之前医院的医生也跟我说过。我也知道,如果不挂水,他就熬不到现在。”
内科主任点点头,接着说:“他之前症状有好转,感染指标也恢复到了正常范围,但这样的好景持续了没几天,病情就反复了。这次他发热后,用药效果就差了很多。所以了,你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加大抗生素剂量继续治疗,一个就是出院吧,别熬了。”
老太太不说话,开始了沉思。
我老师看了我一眼,我便接着说:“您儿子是老病号,您应该知道,像您儿子这样的病人,这么多年了,反反复复好不了,其实继续治疗的意义不大了……这样熬着,他苦,您也苦。而且,住院这么久,费用花这么多,你不给自己留点养老钱吗?您现在还用着医保,但是哪怕您是反复换医院,这么大的费用和频率,其实很容易被医保监控到的。到时候查到这儿来,别说您,就是我们医院也得背罚款……”
老太太开始抹眼泪,那是一双黝黑粗糙的手。她捂着双眼无声地抽搐,两个肩膀不停地抖动。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此刻,她坐在我面前,显得颇为无助,她哭了,无声地哭了。
但是,我依然得说实话。我认为对于这样一个四肢瘫痪,长期卧床、意识不清、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已经没有太大的治疗意义了,这样耗下去,注定是会人财两空的。
过了片刻,老太太动了动嘴唇,哆嗦着想要说话,却又什么话都没说。
内科主任便接着说:“我今天之所以请您过来,就是想跟您谈谈他的情况,说实话,他真得清醒不过来了。”
老太太闻言突然泪如雨下,哭出声来。
我们都没有接话,也没有安慰她,我只是递给她一张手巾纸,默默地等她哭完。遇上这种境遇,任何口头的安慰都是无济于事的。
老太太哭了一会儿后,就擦干眼泪,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说:“是的,医生你说得对,我知道他醒不过来了,早就知道了……之前就有医生这么跟我说过……但是我也这么大岁数了,老伴早就走了,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他也走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了?他没了,我的家就没了……所以只要我还在这世上活着一天,我就要保他一天,能保多久便是多久……钱的事,没啥要紧的,我身体还好,不怎么花钱,他那套房子我也卖了,还剩十多万,如果医保办不了,就给我们算自费吧,我理解,我理解……”
她说不下去了,内科主任也没接话。我老师还想劝,低声说道:“那我们就得给他加剂量了,还会有些其他处置,会有风险,而且这些费用也会比较高……”
谈话的谈到最后,总是绕不开钱和医保的问题。
虽然老太太不惜一切代价,要让儿子永远住在医院里,多活一天是天。
但是,医保住院的病人,住院周期和住院费用总归是有所限制的,虽然这种限制没有任何明文规定,但所有的医院和医生都知道费用超标了会是什么结果,所以会暗示或者明说:“该出院了,要不然医保会扣费。”
有些不想出院的病人,就会打电话去问医保中心,是不是真有这回事。那头的答复是:“只要病情需要,只要医生判断后,觉得确实有必要延迟出院或者再次住院、只要符合规范,就没有明确的时间限制、次数限制和费用限制。”于是,病人如同捡到尚方宝剑,拿着电话里问到的结果来和医生说事了。
可是,只有我们医生才知道,在实际的费用结算过程中,“规范”的具体标准又是什么呢?不同的角色有不同的解读。事情一旦和钱挂上钩,自然是各自维护各自的利益。
所以,矛盾就来了。医生就像挑夫,肩上的重担一头是病人,一头是医保,要做到时刻保持两头平衡。但是,这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所以要么医生被病人投诉,要么医院被医保罚款。因此,各家医院都会尽量控制病人的住院周期和住院费用。哪怕这个病人的确还有理由需要继续住院,但为了规避被扣款的风险,谁都不愿意再要着他们。
老太太显然早就明白这盖子底下的事情。连连跟我们强调,不要担心费用的事情,自费也没关系,只要不赶他出去就行。因为,这种情况出去,下级医院不敢收,平级医院不愿收。
老太太带着哭腔跟我们陈述:“XX三甲医院的呼吸科,我去不了。他们那里最多只让住六七天,一有好转就赶人。现在这情况,他们肯定不会收。”
老太太恳切地望着两位老师:“我就请您帮忙,你们再给他治一治,只要有一点好转,等到下个月,我再转到家门口的社区中心医院里去,他们之前答应我了,下个月就收我们的。”
老师们认真回答:“我们肯定给您治的,放心吧。”
老太太一边擦泪一边继续说:“我知道你们不好处理。若是留着我们被医保扣了费、罚了款,我心里也会过意不去……要不这样——我今天就办理出院,把医保的费用结了,然后再自费入院,可以这样操作吗?”
能主动说出这样的周转方法,看来是在年复一年的住院和周转过程中,老太太已经很了解医保、医院和病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了。
她的体贴和通情达理让我们十分感动,谈话便在这样互相理解的和谐氛围中结束了。
病人出院了。
病人入院了。
还是那个床位,病人一动没动,旁边是他满怀期望的老母亲。
又过了一阵,后继治疗非常顺利,病人体征明显好转,特意多留了3天观察,也没复发。
老太太如释重负,签了字,微笑着离开了医生办公室。
我望着她满头的花发和弯腰驼背的背影,却觉得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隐隐地向我压过来。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下次再看见她和她的儿子。
烦操中,我打开窗户,阴雨天已经过去,夏日的太阳又开始炎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