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眼所见,皆未必实。
——非鱼
拐子干这行有七年了,他还有一个同伙,那人是他的女人。
拐子以前不干这行的,他和女人在县城经营着一家杂货铺,收入虽不多,但供养着他们三岁半的小娃娃仍是绰绰有余。那时候的街坊邻居都很羡慕拐子一家。
拐子的娃娃是在八年前丢的。
那年冬月,正值年关,杂货铺的生意十分红火。拐子和女人从早忙到晚,他们的娃娃还没上学,便每天蹲在店门口摆弄拐子做的玩具。娃娃不爱系围巾,脖颈后的朱砂胎记尤为明显。
年三十这天,拐子夫妇结完最后一笔账,拾掇了店里所剩无几的杂货,准备关上店门回乡下过年。待要叫上门口的娃娃时,却发现娃娃不见了。
拐子夫妇在县城寻了五天五夜,当各家各户正月初五的鞭炮响起,拐子的女人崩溃在路边:娃娃是真的找不到了。
拐子的杂货铺关了,夫妇俩还在没日没夜地寻娃娃,从县城到乡下,再到隔壁的县城,方圆百里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依然寻不到娃娃的踪影。女人从前丰腴的身体变得日渐干瘪,拐子总是油光满面的脸也变得蜡黄,手里的盘缠都花了精光,街坊邻居也开始不待见他们了。
拐子是在寻娃娃的第二年干起这行当的。在寻娃娃的路上,拐子发现很多大人们都不留心自己的娃娃,那些娃娃们也普遍对陌生人没有防备意识,尤其是像拐子夫妇这样的人,粗布麻衣,瘦弱蹒跚,走在路上丝毫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拐子的女人太想念自己的娃娃了。那天两人似乎都疯魔了,竟把集市上卖土豆妇人的娃娃带走了。那娃娃约么三四岁,蹲在妇人卖土豆的妇人身边,显然是想跑出去玩却没得到大人的同意。拐子女人在摊前买了几个土豆,那土豆又肥又壮,女人还跟摊主讨价还价了半天。拐子把手里刚买的红糖糍粑给了蹲在后面的娃娃,然后牵着娃娃走了。
拐子的女人害怕,她说,要不我们把孩子还回去吧。拐子嘬了一口烟,说道,怕个啥,这里又没人认识我们。
拐子夫妇带着娃娃一路南下,女人对拐来的娃娃很好,一度当成自己的娃娃养。拐子后来又拐了几个娃娃,人口多了,饭不够吃的时候,就把前面拐来的娃娃卖了。卖第一个娃娃的时候,拐子的女人哭着不让,拐子说,不拿这个娃娃换钱,咱就找不到自己的娃娃了。女人还是不依,直到拐子说会把娃娃卖给有钱人家,女人才答应了。
就这样,拐子夫妇边走边拐,边拐边卖,一直从淮河走到长江流域。拐子夫妇早已适应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拐来的娃娃在身边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
拐子和他女人配合的很好,若是在闹市里,遇到带孩子卖菜的摊贩,拐子的女人就扮作买主,利用讨价还价的时间让拐子有机可乘;若是在偏僻的乡野,拐子就和女人扮作迷路的夫妻,这些小娃娃们一般对这种看着老实的人毫无戒备,拐子这时候就会把随身带的糖果给带路的娃娃,那糖果里放了蒙汗药,当娃娃们昏迷的时候,两人就把娃娃带走。这两招拐子和他女人屡试不爽。
这天,拐子和女人走到湖南岳阳地界,冬至刚过,天气略显清凉。拐子和女人安顿了他们拐来的娃娃,开始准备下一个目标。拐子和女人在这块田野周围逛了好几圈,先是熟悉周围的环境,线路,最终选定了他们的目标。
拐子和女人特意打扮成奔波许久的样子,女人的背本就略驼,系上头巾后俨然一个淳朴的婆婆,拐子将头发略染白了,黝黑的脸庞显得十分憨厚。两人背了个褪了色的军旅包,便往事先选定好的田野走去。
那娃娃正在地头的杨树下拍泥巴,屁股撅得老高,小手冻得通红却浑然不知。拐子的女人看了好一会儿玩泥巴的娃娃,轻声说道,“娃,往川永镇的路怎么走?”,那娃娃像是没听见,继续玩着手里的泥巴,女人又凑近些,眼神柔和,像是跟自家娃说话一样,又问了一遍。那娃娃直起身来,把泥巴放在一旁,指了指方向,带着几分奶气,说道,“过了那个庄,就是川永镇了。”女人眯着眼笑道,“这娃娃真聪明嘞!”说着伸出手摸了摸面前娃娃的头。
这期间,拐子一直盯着田里埋头干活的夫妇。
女人见娃娃不抗拒,便又笑着说道,“俺们想去附近的超市买点水喝,娃子能不能带我们过去呢!”
这娃娃见女人笑得和蔼可亲,便把泥巴放在一边,正欲出发,一个大一些的娃娃骑着自行车过来了。那小娃娃便把要带拐子夫妇去超市的事情告诉了大娃娃。
大娃娃麻利地把车停下,那自行车停下后比他还要高半头。大娃娃把车篮子里的梨拿出来给小娃娃,顺便给拐子夫妇一人分了一个。分完对小娃娃说道,“这些给咱爹妈,我带他们去吧。”说着又把自行车推起。
那大娃娃约莫十岁,个头不高,皮肤略黑,围了个褐色的毛巾,一开口便是浓重的湖南口音。拐子夫妇跟在后面走得极慢,那娃娃只好骑一阵等一阵。自行车很高,是那种旧式带单杠的车子,娃娃便双脚跨在单杠底下骑,坐不上自行车座,就站着骑,一上一下也能骑得飞快。
拐子夫妇气喘吁吁地追上前面等着的娃娃,拐子女人说道,“娃儿,俺们走不动了。超市还有多远呢?”
“到了前面的路口,拐个弯就到了。”娃娃放慢了语调,显然是怕拐子夫妇听不懂他的湖南话。
“你们到川永镇干啥?”那娃娃主动问道。
“投奔女子,家里发了洪水,地里庄稼都死了。”女人说道。
拐子在一旁不语,看着前面推着车走的娃娃,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深不见底。
“从哪来的,还发了洪水,这么严重。”娃娃似乎很吃惊。
“河南。”女人刚一说出口,就被拐子拉住了。
他们一路南下,大大小小拐了好几十个娃娃,一路上也能看到警察通缉他们的告示,两人一路走,一路拐,一路逃。虽然这个娃娃年龄不大,但拐子一贯敏感的防备心让他拉住了妻子,不让她再多话。
“河南,我老家也是河南的。”娃娃学着女人的口音说着“河南”。
拐子女人脸色更加柔和了,喃喃自语道,俺的娃娃若还在,也有这么大了。
女人从军旅包中把糖块拿了出来,等娃娃再次停下来等他们的时候,递给了娃娃。
娃娃把车停下,伸手接了。女人欢喜地让娃娃吃,一旁默不作声的拐子表情微动,一双警惕的眼睛偷瞄着娃娃。
那娃娃小心翼翼地把糖果打开,似是没有见过如此精致的糖果。沉默许久,又把糖果包了回去揣在了兜里。
女人正欲问,娃娃黝黑的脸上绽出笑容,“回去给小弟吃,他最爱吃糖果了。”
娃娃也不骑车了,干脆推着车跟拐子夫妇一起走。拐子看了女人一眼,两人会意,拐子口袋里的针管漏出了头。
娃娃没有察觉,还在推着车走,他个头略矮,推车的时候需要把手抬得老高。
拐子已经把针管取了出来,走到娃娃的正后头,加快了脚步。
刚走到拐弯处,娃娃突然把自行车往外一推,撒腿就跑。边跑边喊,但喊的话拐子夫妇一句也没听懂。
对面冲出了几个大汉,拐子拉起女人就往回跑。
那女人本就腿脚不便,身型又佝偻,不一会儿两人便被几个大汉围住了。
女人看到了骑着自行车过来的娃娃。娃娃似乎骑车骑热了,停下来的时候把围巾解下系在自行车单杠上。这次娃娃手里多了一张纸。
娃娃跟大汉们说着拐子夫妇听不懂的湖南话,当娃娃把纸递给面前大汉的时候,拐子和女人看到他们自己的照片印在上面。
不一会来了一辆警车,跳下来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大汉们跟警察说了些什么,警察便拍了拍娃娃的头,娃娃朝警察敬了个了礼,转身离开。
这时女人看到了娃娃脖子后的朱砂胎记。
这天,拐子和女人找到了自己的娃娃。
也在同一天,拐子和女人被送进了监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