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阿普中学是阿普公司在南部山区援建的第七所初中。李雪大学毕业后来到阿普中学支教。阿普中学条件艰苦,李雪的宿舍里只有一张吱吱响的铁床。
我在阿普中学教体育,因为课少兼职干后勤,没课的时候去换个灯泡修修水龙头什么的,因此我能自由出入学生宿舍和教职工宿舍。
其实,我的课不少,一个班一周两节体育课,但是一般情况下,学生们连一节体育课都上不了。体育课不是被语文老师占去,就是被数学老师占去,有的时候李雪老师也来占我的课。
李雪教英语。她满足了我对英语老师的全部幻想:性格开朗、长相甜美、打扮洋气、年轻漂亮。李雪来换我课的时候我很开心,因为能跟她多说几句话。
李雪说,周老师,下节是您的课吧?
我说,是啊,怎么了?
李雪说,这不是快考试了吗?我想再给学生们讲讲语法。
我说,我明白,下节课你上。
李雪没想到占我的课这么容易,反而有些尴尬,提前想好的说辞全都没用上。我转身要走,李雪问,周老师,那我怎么跟学生们解释呢?
我说,你就说我不方便吧。
李雪说,那个……说您不方便……不合适吧?
我说,女生不想跑操就说自己不方便,我不想上课就不能说自己不方便了?
李雪说,周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
我说,你就说我肚子疼,毕竟男的也有肚子,这一点你得承认。
李雪说,好吧,好吧。谢谢您。
李雪换过我几次课,每次都很客气,不像其他的老师,丢下一句“老周,下节别上了,我上”就把我的课占了。体育老师也是人啊!在他们眼中,体育老师只是个后勤部长。
有一次,李雪宿舍的灯坏了,让后勤部长帮忙看看。我拿只灯泡就过去了。她的宿舍很简陋,除了一张床,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比她刚来的时候多了一张课桌和一把椅子,是在宿舍里批改作业用的。
我把椅子放在课桌上,爬上去换灯泡,李雪在下面帮我扶着椅子。课桌破旧不堪,我一踩上去吱吱响。
李雪说,周大哥,要不你下来吧,我看这桌子不太结实。
我说,太小瞧你周哥了,桌子不结实,但我结实着呢,我们山里人就是摔下来……
我的话还没说完,课桌散了架,我从上面摔了下来。屁股着地,摔得倒是不重,只是有些尴尬,自己的话还没说完就打了脸。李雪忙把我扶起来,问我碍不碍事。
我说,没事没事,就是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这一下摔的是我的屁股,打的却是我的脸。
李雪捂着嘴巴笑了,连眉角都笑开了,像一朵正在绽放的花。李雪把我扶到她的床上坐下。乍一坐我的屁股还有些疼,疼得我站了起来。李雪又捂着嘴巴笑了。我轻轻坐下,铁床吱吱地响了起来。
我开始跟李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我起身离开,答应李雪周一借个人字梯帮她修灯泡。李雪说了声谢谢,送我离开。
我说,如果有时间我把你的铁床也修修吧,老这么响也不是个事儿。
李雪说,已经习惯了,半夜听不见它响还睡不着呢。
周一升国旗仪式之后,校长例行训话。李雪是班主任,站在最前面,领着她们班的学生。我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因为我是副课老师,又不是班主任,不用站那么靠前。我看见风吹起她的裙子,就像阿普中学的旗帜。她才是我们学校的校花,没错。
放学之后,我帮她把灯泡修好,顺便看了看她的铁床。
我说,修理的最好方法就是帮你换一个。
她说,不用换,再待一年我就离开了,给新来的老师换吧。
我说,那我帮你修修看吧,用铁丝加固一下说不定能管用。
她说,那就谢谢你了,周大哥。
我说,叫我老周吧,周大哥周大哥叫得我都觉得自己老了。
她说,那我叫你老周你就不觉得自己老了?
我说,那不一样。
她说,哪里不一样?
我说,老周的老是老公的老,老公不老。
她说,讨厌,你占我便宜,我不理你了。
李雪红着脸转过了头去。我坐在她的铁床上,发出吱吱的声响。我忽然爱上了这个声响,爱上了这张铁床,爱上了那一刻的李雪。
考试过后,李雪老师主动还了她占我的课。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有老师肯把占我的课还给我。
她说,学生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体育课也很重要。
我说,只是我们这的条件艰苦了点,学生没有什么体育项目,除了拔河就是踢毽子,要么就是跑步。
她说,我帮你代一节体育课怎么样?
我说,当然欢迎了。
在那节课上,李雪带着全班的同学一起跳兔子舞,一起跳《小跳蛙》。我仿佛看到了她飘散在空中的微笑,那微笑传遍了整个山冈。我的心跟着她的微笑砰砰直跳。有一个声音在我的心中诉说,我要陪着你,一直到老。
每天我都在校园里跟李雪制造各种偶遇。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我就跟她说声早。上午见面,我说声早,李雪回我一声早。中午见面,我说声早,李雪回我一声早。晚上放学,我说声早,李雪跟我说,不早了。
我说,早不早的不重要。
她说,为什么?
我说,我只是想跟你说句话,但不知道说什么,于是说了声早。我又怕你把我当成其他的人,误以为只是为了客气才跟你打招呼,所以我一直跟你说早。李雪没有说话。我问她,床不响吗?她说,响。我说,我帮你修。她说,好。
第二天晚上,我带了铁丝和钳子,帮李雪修她的铁床。我把整个铁床都加固了一番。李雪重新躺在床上试了试,铁床没再发出吱吱的声响。
她说,谢谢你,老周。
我说,怎么谢?以身相许怎么样?
她说,讨厌。
她说讨厌的时候非常的不讨厌,我喜欢听她说讨厌。我坐在铁床上,紧紧挨着她,我想靠她更近,身子一点一点挪过去。铁床又发出了吱吱的声响。
后来,李雪服务期满,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在那座繁华的城市当了老师。她还是教英语,偶尔占体育老师的课,但她再也不用睡一张吱吱响的铁床。那张铁床在新老师来的时候被换掉了,我没有舍得丢,搬到自己的宿舍里。
在思念李雪的时候,我会躺在那张铁床上。我的每一个翻身,都会让铁床发出吱吱的声响。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思念的声音是吱吱的。
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铁床吱吱地响。我给李雪写了一条长长的微信,删了写,写了删,最后只发出一个字——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