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街契約》 (短小說)

舊金山唐人埠,都板街(Dupont Street)一棟老舊公寓的走廊,窄得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空氣中常年混雜著陳皮、藥材和鄰里家傳出的飯菜香。今天,這股熟悉的氣味裡,多了一絲屬於年輕人的生氣。

「王婆婆,早晨!我哋係新搬嚟嘅。」一個高大帥氣的年輕人,親熱地摟著身邊嬌小的女子,笑得一臉燦爛,「我叫John,佢係我太太Lisa,我哋啱啱結婚,暫時住喺度,搵到好地方就搬。」

被稱作Lisa的女子,名叫靜文,臉上帶著一絲靦腆,輕輕點了點頭。

走廊裡探出幾個花白的腦袋,都是住在這裡幾十年的老僑。他們看著這對璧人,眼神裡滿是羨慕。「後生仔女,新婚快樂啊!」「係啊,我哋呢度好耐冇咁後生嘅人住咯!」

沒有人知道,這對在鄰居面前十指緊扣的「夫婦」,關上門後,眼神交匯的瞬間,便只剩下冰冷的契約關係。

男的叫謝雄安,二十五歲,一個典型的廣東僑鄉「二世祖」,儘管他的「家底」全憑一張嘴。想當年,父母在美國餐館洗盤碗,捱更抵夜,他卻在鄉下對著豬朋狗友吹噓:「我老豆喺美國開大酒樓!」奶奶在街頭撿紙皮,一分一毫攢下來寄給他,他卻面不改色地向人炫耀:「我阿嫲係開製衣廠嘅大老闆!」

父母和祖母的血汗錢,成了他在鄉下揮霍的資本。他等簽證那幾年,書本沒碰過,倒是換女朋友比換衣服還快。他那張能言善辯的嘴,配上移民紙的誘餌,不知讓多少純情少女為他失身。錢花光了,就找兄弟借,拍著胸口說:「驚咩?我屋企有間金山!好快有筆美金匯過嚟!」

等他終於超齡排期來到舊金山,才發現「金山」是假的。父母住的不是豪宅,而是治安混亂的三街社區。偌大的房子,連一間屬於他的睡房都沒有,晚上只能在客廳打地鋪,做個「廳長」。

殘酷的現實並未敲醒他。社區大學?「我唔係讀書嘅料。」新移民技能培訓?「賺得太慢,唔啱我。」他寧願在中餐館當侍應,憑著「唔咸唔淡」的三流英語混日子,骨子裡那種貪逸惡勞的「大少爺」脾性,讓他每份工都做不過半年。「炒魷」對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飯。

在灣區碰得頭破血流後,他總結了鄉下的「成功經驗」——他的騙術。他覺得,這才是他的「專業」,是能讓他在這片土地上「灣道超車」的捷徑。目標,就是利用假結婚,賺一筆快錢。

而重慶來的留學生靜文,就是他眼中的完美獵物。

靜文是個不折不扣的富二代,父母在國內是民企老闆。送她來美國,就是為了給家族生意鋪一條後路。靜文心裡也清楚,要在這裡立足,一紙綠卡是入場券。在一個朋友派對上,急於求財的謝雄安遇上了急於求身份的靜文,兩人一拍即合。

「十萬美金,」靜文推了推眼鏡,語氣平靜而直接,「買你兩年的婚姻。拿到綠卡,我們就離婚。」

「冇問題!」謝雄安眼中放光,心中暗忖,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不過,為咗移民局睇起嚟真實,我哋要一齊住,開聯名戶口。」

「可以,」靜文點頭,但隨即補充了一句,語氣不容置疑,「但有個條件,同居不同床。這是我的底線。」

就這樣,一場明碼標價的婚姻交易開始了。他們在唐人埠租下了這間月租一千五百元的一房一廳。靜文拿錢開了聯名戶口,謝雄安則負責扮演一個深情的丈夫。他們手牽手出入,在公寓老人們羨煞的目光中,將這場戲演得天衣無縫。

然而,建立在謊言和交易上的關係,比紙糊的燈籠更脆弱。謝雄安的貪婪,是個無底洞。他看著靜文輕易拿出十萬美金,便認定她家是座待開採的金礦。區區十萬,怎能滿足他「上岸」的野心?

那個晚上,公寓裡異常安靜,只聽得見窗外纜車駛過的叮噹聲。 「Lisa,」謝雄安翹著二郎腿,點燃一支煙,「我覺得,十萬蚊,有啲少。」

靜文正在看書,聞言抬起頭,眉頭微蹙:「什麼意思?我們說好的。」

「此一時彼一時嘛,」謝雄安吐出一口煙圈,語氣輕佻,「你知唔知,出面市場價幾多?幫你搞掂身份,冇二十萬搞唔掂。你屋企咁有錢,唔爭在嗰少少啦。當係……愛情加時費囉。」

「愛情?」靜文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她合上書,冷冷地說:「謝雄安,你別忘了我們的契約。我買的是你的身份,不是你的人。你太無恥了!」

「我無恥?」謝雄安的臉色沉了下來,鄉下那副無賴嘴臉暴露無遺,「你一個重慶妹,有錢大晒啊?冇我,你一世都係黑戶!依家我要加價,一啖價,二十萬!唔係嘅話,我即刻去移民局篤爆你!」

「你敢!」靜文氣得渾身發抖。

口水戰迅速升級為武力相向。謝雄安一把抓住靜文的手臂,將她往牆上推。靜文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她奮力掙扎,兩人從客廳一直扭打到狹小的廚房。

混亂中,靜文被推得一個踉蹌,撞在灶台邊。她的手,正好碰到了爐上一壺剛燒開、正發出「嘶嘶」聲響的熱水。那一瞬間,所有的恐懼、憤怒和屈辱,都化作了一股孤注一擲的狠勁。

她沒有絲毫猶豫,順手端起水壺,轉身朝著謝雄安的臉和上半身,猛地潑了過去!

「啊——!」

一聲淒厲的慘叫劃破了唐人埠寧靜的夜空。滾燙的開水,將謝雄安那張平日用來欺騙女人的俊臉,燙得皮開肉綻。

鄰居們被這動靜驚醒,見狀立刻報了警。警察的到來,不僅終結了這場暴力,也徹底撕毀了那份虛假的婚姻契約。

結局,沒有贏家。

靜文因故意傷人罪被判入獄,刑滿後,帶著無法抹去的案底,被遣返回了重慶老家。她用金錢購買捷徑,最終卻跌入了法律的深淵。

而謝雄安,那個總想著「灣道超車」的二世祖,雖然保住了性命,但臉上留下了永久的烙印。他那張曾經賴以為生的臉,如今成了他人生最大的諷刺。夢想中的不勞而獲化為泡影,他最終只能跟著一個叔父,去做又髒又累的三行裝修,靠出賣最原始的勞力為生。至今,仍是孤身一人。

唐人埠公寓裡的風波平息了,老人們偶爾還會談起那對「郎才女貌」的年輕夫婦,嘆息一聲,卻不知那場看似美好的姻緣背後,是一筆多麼醜陋的交易,和一個多麼慘烈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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