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才十七岁。
当晨光初现的时候,我走出静室来到庭院,开始了早课。
老师说过:“要学会体验太阳的心。”
我学不会。太阳不过是个燃烧的气团,哪来的心?
当时老师听了我的反诘笑道:“人不也只是一堆碳水化合物么?”
我盘膝坐下,青石凉幽幽的,空气中有股涩涩的味道。 “太阳的心。”我默默地念到,摒除杂念,手在腹前结日照印入定。
手印入密,体印通灵,心印入微,无印出世。我在贡嘎布寺学了十年,却还处于手印的阶段,至于心体如一感知天地,我连门都没摸到。我知道自己缺乏悟性。尽管老师安慰我说修行和智商无关,但心印宗素来讲求灵悟,我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材料。
巨大的轰响声打断了我的禅定。我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一艘战舰缓缓降落,激起的气浪将寺院外的婆萝树吹得东倒西歪。那是银联政府军的战舰。
我从地上爬起来,转身朝方丈室跑去。
庙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灰袍僧人跑来跑去,全没了平日的镇静。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事到临头还是不免恐惧。
故事书是贡嘎布的镇寺之宝,据说是初祖云游时觅得的法器,可以查阅这个时空里的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人类造不出来这样的东西——故事书的存在,足以证明确实存在着比人类更高级的智慧。人类已经占领了大半个银河,至今没能遇上别的文明。初祖知天下事而悟得真法。他明白怀璧之罪的道理,便远遁安科喇行星,建起了贡嘎布寺——初祖是么纳人,贡嘎布在么纳语中意为“心得”。
故事书记载着世界上所有的秘密,因此故事书本身就成了最要紧的秘密。有一天,老师把向政府告密的铭证师兄逐出了门墙,然后告诉我们不必惊慌,这一天迟早会来的。于是我们就等着,等着别人来抢故事书。
我冲进方丈室的时候被门坎绊了一下,头在地上撞了个大包。
老师坐在蒲团上,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他们来了!”我说。
“知道了。”老师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念珠。
“我们该怎么办?”我很奇怪,这些日子老师居然根本不着急,仿佛没有抢书这回事情。
“没有什么怎么办。”老师笑了笑,起身走到我跟前,摸了摸我的脑袋。“故事书是抢不走的。”
我看着老师迈步走出房间,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忍了半天,却还是哭了出来。
“跟我一起去,做个见证。”老师又回转身对我说。
至今我也不明白老师为何挑选了我,当时的我,只不过是个俗根未净的小沙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宇宙间漂泊,从一个殖民星球到另一个空间站。小贩子、战舰厨师、家庭教师、管家、保险代理,我做过许多工作,满口脏话,学会了酗酒,经常在下三滥的妓院厮混。除了坚持每日早课,我和宗教毫无关系。
佛在那个时候没能救赎我们,佛在我的心里已经死了。
战舰上下来了好多兵,杀气腾腾。所有的师兄弟们都被撵到院子里站着,大雄宝殿里只剩下老师和我,还有就是政府派来的军官。
“你是谁?”军官指了指我。“出去!”
“他将会是本寺第八代主持。”老师握住我发抖的手。
军官瞪我一眼,掸了掸制服上的灰尘。“把书交出来吧。”
“没有书。”
“这本书只能由政府保管,否则很可能对社会造成极大的危害。你是得道高僧,自然明白这其中道理。”军官四下打量着。
“没有这本书。”老师双手合十。“出家人不打诳语。”
“你可以不说。”军官笑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我们一样能知道。”
我抬起头。大雄宝殿的屋顶有一个“卍”字形的天窗,阳光在昏暗的大殿里形成一个光柱,正好笼罩在三世佛像前的蒲团上。当初建造大雄宝殿的时候,在天窗上就安设了机关,让阳光永远垂直射进来。
多少年没回来了?我轻轻叹息。大殿破败不堪,三世佛的金身已变成了褐黄色。我习惯性地在蒲团上跪下。阿弥陀佛。
“我知道你们手段厉害。”老师也笑了。
“因为故事书?”军官眯起了眼睛。
老师摇摇头。“真的没有那本书。”
“真没趣。”军官叹气。
老师走到蒲团那里坐下,让阳光倾泻在他的身上。开始念经。
“那么,你或许知道点什么?”军官慢慢地踱到我面前。他的个子好高。
“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故事书。”我胆怯地说。这是实话,除了老师,没人见过故事书。
“来人!”军官暴喝一声,把我吓了一跳。从门外走近四名士兵,一身黑色防护服甲,看上去活像夜叉。
“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书,能不停地记录着宇宙里所有发生的事情。”老师停止了诵经,“那只是传说。”
军官愣了一下,然后冷笑。
我和老师都没有挣扎,任凭士兵给我们戴上手铐。
“我代表银河联盟政府第九军区高等军事法院,以涉嫌危害社会安全罪逮捕贡嘎布寺有关涉案僧侣。”军官念完逮捕令,想了想又说:“这是你们自找的。”
我和老师被推出大雄宝殿。看见都被戴上了电磁镣铐。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惊惶,惧怕,沮丧,茫然,安详。
阳光照在我的背上,好温暖。老师说过:“体验太阳的心。”我拭去眼角的泪花,盘坐,结印,入定。
老师是在走上战舰舷梯的那一刻圆寂的。
老师边走边跟我说话:“其实我从未看过故事书。除了初祖,历代主持都没有看过故事书。”
“可是……”我迟疑地看着正竖耳偷听的军官。
“宇宙间所发生的事情,只有宇宙自己知道。”老师说:“无所不知也就一无所知。”
我睁大了眼睛,却丝毫无足于理解老师的教诲。
“知道为什么历代主持都不去看么?”老师回头望了一眼贡嘎布寺。“因为成为佛是很痛苦的事情——这是初祖的遗训。”
我没法入定,往事在我脑海里回旋。历经沧桑,我终于回到了贡嘎布。师兄弟们现在都在什么地方呢?想必活得不好,从贡嘎寺出来的人一直都在政府的监视下苦活。我放任自己的思绪,就像这些年来我放任自己的行为一样。
“你害怕么?”老师问我。
“是的。”我在老师面前说不出谎话,老师那双睿智的眼睛能直指人心。
“这很好。”老师粲然一笑。“法相无相,真如本相。你很好。以后有机会的话,回到这里看看。”
我们来到战舰前,排好队,依次进入战舰。老师和我走在最后。他对军官说:“我想拜一下贡嘎布。”
军官想了想,点头。
老师转身面朝贡嘎布寺跪下,表情是那样庄严肃穆,嘴里无声念诵着《心经》。老师颂罢起身抬脚走上舷梯,然后身子一软,就那么轰然倒下。
圆寂是很神秘的事情。选择以何种方式熄灭生命之火,只有高僧能做到。我仿佛又看见了老师圆寂后的模样,是那么安详自如。
“法相无相,真如本相。”老师想要告诉我什么?
我们足足被关押了一年,不停审问,催眠询问,记忆扫描。结果政府一无所获。
据说老师的大脑被切下来,但是最新式的仪器也没能在他的脑皮层里得到任何信息。老师圆寂时,抹去了自己所有的记忆,像婴儿一样一片空白。
慢慢的,我的心灵安静下来。彻底的静了。
然后我看见了光,虽然我闭着眼睛。那光芒灿烂夺目。我迎着光芒的方向抬起头。
霎那间,仿佛有三千铙钹同时作响,金光写成的“卍”字在我面前裂成齑粉,瞬时与我的身体融合成一体。
我看见了太阳,我感受到了太阳之心的脉动。我让自己扩散开去,照见五蕴皆空,星河缓慢地流动着。我身在宇宙,我身即是宇宙,我能感知到最遥远的和最细微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整个宇宙就是故事书。而贡嘎寺就是阅读故事书的眼镜。
不知过了多久,我张开了眼睛,身上已经落满了灰尘。
“成为佛是很痛苦的事情。”
宇宙告诉了我一切,我无所不知,却对未来仍旧一无所知。我该做些什么?
我起身走出大殿,院子里荒草萋萋,我摘下一朵野花,微微一笑。
安科喇的太阳在我面前变得越来越大,然后炸裂开来。这场风暴会席卷整个星系,然后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直到吞没整个宇宙。
故事该结束了。
PS:2004年旧作,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