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爱的哲学家叔本华曾说过,真正伟大的作品都是一眼看透事物的本质,因此必然领先同时代人的思想很多年,同时在这之后也无论经历多少年代都不会过时。最近在读《包法利夫人》时,发现这一观点再次得到应证。
比如有人听了推荐,读后告诉我的感受是:写得太深刻了,这真是一本女性成长必读之书!——书中描述的奢侈挥霍成瘾、套路贷、情爱的破灭,都能在现实生活中一一找到对应,并令读者在悚然心惊中一次次受到警醒。如要问我最大的感触是什么,我会说:文艺女青年们要醒醒了,千万不要像包法利夫人一样,走上自我毁灭之路。
包法利夫人出生普通农民家庭,少女时期被父母送去修道院。这在当时的法国是一种很流行的做法,因为修道院是贵族家庭教养女儿的地方,平民家庭将女儿送去,是指望能受到贵族小姐的熏陶,学些礼仪谈吐,也好在将来有机会嫁个好丈夫。而爱玛(包法利夫人的闺名)从中学到最多的,却是一本本偷读了许多小说,这使她沉迷于幻想中不可自拔,也因此播下了她一生悲剧的种子。
结束修道院的生活后,爱玛整日在乡间无所事事。此时她遇到了乡村医生查理,结婚便成为她借以改变乏味生活的稻草。婚后却发现这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爱情的样子,加上随丈夫应邀去侯爵家参加舞会,见识到贵族生活的样子,心灵上空虚、对奢华生活又生出许多向往的爱玛,自然成为花花公子捕猎的对象。成为有钱人的情妇后,爱玛在锦衣华服、挥霍无度的路上越走越远,一步步主动落入高利贷商人的陷阱,直至最后欠债无数,从前热情似火的情人们却避之唯恐不及。爱玛即将面临被执行全部家产的凄惨下场,绝望中服下砒霜自杀。
爱玛的故事,发生在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后之后。由于轰轰烈烈的运动告一段落,贵族们沉溺于骄奢淫逸的生活,一时间情欲与物欲横流,所以爱玛的悲剧,有其时代的原因。但如果据此以为这个年代久远的故事与我们并无关联,这个想法就显然错了。因为那个时代人有的毛病,现代人仍有(想想有多少人每天在为“阶层固化”而焦虑,又有多少人为了所谓的“跨越阶层”殚精竭虑?);同时存在于爱玛自身,造成她悲剧的最主要原因——文艺女青年的妄念,在现代社会也依然常见。
文艺女青年在爱玛身上显现出的最典型特质,是误将形式当仪式,并认为这些形式是美妙爱情、幸福生活的必备条件,从而陷入对形式的追求不可自拔。但这种停于表面的形式,对内心真正获得满足并无帮助,反而将人拽入无底的深渊,在追逐虚无的路上永无止境。
爱玛从小并未体会过富裕生活的细节,与贵族阶层更是毫不相干。这使她在修道院偷读小说时,意识不到其中的浪漫情节除了依靠贵族生活中长久的物质浸淫,更需要教育的投入和精神的教养。相反她将之归结于形式——
“她认为爱情像植物一样,需要适宜的土地,特殊的气候,长时间的拥抱,流在伸出的双手上的眼泪。身体的种种不安和情意的种种缠绵,离不开终日悠闲的大庄园阳台,铺着厚实地毯的闺房,一切豪华的珠宝衣饰。”
她幻想自己是忧郁古老庄园的女主人,有贵人与自己相爱,为画中贵妇人的生活、爱情景象痴迷。她意识不到感情背后需要一系列庞大综合的因素做支持,寻找的只是流露于书本纸张之上的情绪。这使她逐渐混淆了物质享受与精神愉悦,认为举止高雅必须要有相应的布置做陪衬。
于是她开始按富人家的标准调教用人,装扮自己和房间。在家穿敞口的便服,轻软的披肩,有三粒金扣、打褶子的衬衫,脚上穿石榴红的拖鞋。还买来一堆吸墨纸,纸笔信封,尽管根本无人写信。然后她擦干净自己的摆设架,照照镜子,拿起一本书(还看过历史与哲学,虽然根本读不进去),看着看着想到别处,于是书掉在膝盖上。
万事俱备,只欠一个风度翩翩的情人。一个美貌女子一心求爱,又肯自己贴补一切,要情人当然不会缺。于是她在情爱中又将这种形式感发挥到极致。租下豪华的旅馆房间,人踩在上面没有声音的地毯,在烛光摇曳的紫檀圆桌上吃着午饭,风情万种地将肉切成薄片喂到情人嘴边,香槟酒倒进精致的酒杯……每一次分离后的长久思念和压抑,使下一次的幽会成了她的节日,为此她更要加倍铺张——这里就是她自我表演的舞台,情人就是她的观众,她爱上的,是想象中因爱情而变成矜贵妇人的自己。
而这一切,当然都需要钱,大笔的钱。这些钱从哪里来?第一个情人是贵族,可他不仅没有给过爱玛一分钱(爱玛常常趁丈夫早起出诊,自己偷偷穿过树林奔去他家中幽会),反而收到爱玛许多“爱的礼物”,包括一条极其漂亮的银头镀金马鞭,一颗“心心相印”的印章,一块围巾料子,和一只昂贵的雪茄盒。
第二个情人只是法律事务所的一名普通文书,起初他为爱玛的美貌和优雅而陶醉,因为“从未领略过这种雅致的语言,考究的服装”。但渐渐他开始为爱玛的排场胆战心惊,他提出换一个便宜点的旅馆房间,两人还是可以一样快乐,却遭拒绝。
爱玛的钱究竟从何而来?靠丈夫做乡村医生的收入,根本不足以支付哪怕十分之一——当然是来自“信用卡透支”、“分期付款”、花呗借呗套路贷。起初一件两件奢华的衣物和摆设,然后一次接一次,和美妙的爱情、情人的崇拜与赞美相比,钱算得了什么?反正现在又不用还,将来总有办法还。——她一心一意活在自己的热情里,仿佛一位大公爵夫人,不拿银钱搁在心上……最后要收手已经来不及。
走投无路的爱玛分别向两位情人求助。做文书的情人早已对她心生厌倦,早在她为应付幽会的开销,拿出一套银匙要他去典当时,他就觉得这情妇的行为太过乖张,“就此分手也许不错”。另一位贵族情人,早已借口抛弃了她,现在她找上门来,只能再遭羞辱,无论爱玛怎样哭诉、哀求,他从头到尾都只有冷冷的一句“我没有钱”。
美貌又风情万种的女人,还肯自己掏腰包应付花销,为什么却得不到男人的真爱?这其实是文艺女青年爱玛犯下的另一个错误——她的爱情也有着固定形式,她按照从书里看来的东西,营造出一种心情,再按自己想象的样子,狂热地投入到恋爱,这一切,也都是形式。
所以每次与情人告别足足需要一刻钟,她哭着吻着拥抱着,希望永不离开。时间久了,她的贵族情人就开始厌烦。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把她朝自己推过来,一点由不得她,这实在是欠妥……于是有一天,他见她又一次不期而至,不由得皱起眉头。
爱玛花大价钱买的礼物,对他来说也是负担,甚至是笑话。其实在捕猎爱玛之前,这位花花公子已经预想过,这曼妙人儿虽然自己一定要得到,可是“到手后又该怎么甩掉呢?”所以当爱玛提出再也不能忍受自己平庸穷酸的丈夫,要跟情人私奔时,他恼怒这个女人竟然失去了分寸,于是表面答应,暗地里 一走了之。而爱玛在伤心之余,又欠下了为私奔而购买一大堆豪华装备(包括两个考究的箱子)的债。
身处欲望漩涡中的爱玛,其实又何尝不知道这一切?文书情人对她越来越冷淡,她在心里怨恨他,找了很多他的缺点,可念头百转千回后她依然不肯放弃,因为她需要爱情。而且她一边怪罪情人,一边却继续给他写情书,“因为她认为一个女人应当永远给她的情人写信”。
她快乐吗?当然不快乐。她试着照书本虚构出来的心情,用时间和金钱一追再追,却永远落空。
用形式感代替了仪式感,我认为这是爱玛一切悲剧的症结。
仪式感是什么?如果要追溯源头,仪式来源于古代人的节庆崇拜,人们基于对神的信仰,在固定的日子里,放下劳碌,专心享受娱乐和仪式。渐渐地,这种仪式转变为人们工作之余的闲暇,人们以有别于过日常生活的方式,去和这个世界共同体验一种和谐,并浑然沉醉其中——有信仰,有付出,有劳作,然后才有仪式,并且这些都并非完全割裂,而是融合在每天的生活之中。因此才有了与爱人的一粥一饭,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对视,一杯送到手边的热茶,一起兴之所至愉快的聊天……这些爱的仪式。
包法利夫人爱玛,却不懂得这之间的区别。没有经历过从物质到精神的浸染与培育之路,因此她也就意识不到,精神愉悦的享受,有些是来源于物质,有些却与物质无关,因此也未必绝对与贫富有关。于是她将有钱人的快乐全部归结于物质,从而踏上了疯狂追求物质、以为借此就可顺理成章地满足精神的路。
她的悲剧,始于童年,父母不必要的攀附。在自己服毒身亡之后,又毁了自己的孩子。丈夫被债主变卖了全部家产,又发现妻子偷情的秘密,沉重的物质与精神压力之下,他有天坐在花棚下的长凳子上,阖然长逝。年幼的女儿被送去投奔祖母,祖母当年去世,又被远方姨母送去纱厂,做了童工。
曾如贵妇一般,锦衣华服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的包法利夫人爱玛,一心与情人挥霍享受却无视女儿穿得破破烂烂得包法利夫人爱玛,就这样将自己和家人,送上了一条毁灭之路。